重返人间1(八月)
还有十天,吕擎就要刑满释放了,按规定,他获得十天的假期,在此期间,他无须参加狱内的各项劳动和学习,主管狱政的谭管教傍晚正式通知了他,并告知他在此期间应当遵守的规则,不说吕擎也知道,九年的大牢生活使他懂得所有以此相关的规距,他知道谭管教是例行公事,所以,按捺自己兴奋的心情耐心地听谭管教说话,他的印象中谭管教是个刻板且严肃的人,也许是将要获释的缘故,谭管教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让吕擎感到亲切……
走出谭管教的办公室,吕擎抬头看看天空,虽然已是晚上九点,但新疆的八月,夜色来得总是很晚。他带着兴奋得有些沉重的心情往监舍走去。九年了,他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三个月前他已不须剃光头,刚长出的头发毛茸茸地覆盖在他的头上,令他有些不习惯,他竟然想找人把头发给剃了,这个想法刚说出来,就被兴奋的狱友们反对:有头发总比光头要好,谁愿意打光头出狱呢?大家纷纷指责他不明智的行为,他想了想也就作罢。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整理好思路:这些天该如何渡过了?不说倒罢了,随着释放日子的临近,他打勾的日期上那最后十天看过去却那么的漫长,半年前他就开始给每天打勾,而且坚持晚上吹熄灯号就打勾。眼下这十天应当改红笔来勾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色原珠笔不假思索地在上面打了一个勾,他打算改变坚持了半年的习惯,这个动作让他心情舒缓了许多。
狱友们坐在两个双层钢架床的下铺喝着吕擎为大家准备的茶,几包开了口的“天池”牌香烟放在自制的茶几上随狱友们抽,平日里,这些物质都是比较紧缺的,至少没有如此放开的享受吧。每个将要获释的犯人都会举行类似的茶话会,招待那些平日要好的狱友,接受大家恭喜以及祝福之类的话语,这样的活动通常要维持好几天,经济条件好的人还要宴请好友们喝酒吃肉,这样的日子,管教通常破例允许从监外弄些酒回来喝。
熄灯号吹响之前,值班的干警要进各个区队的监舍点名查人数,熄灯号吹响之后,所有监舍无一例外要熄灯休息,而今天,值班干警允许他们熄灯后围坐一块聊天,但不准大声暄哗,以免影响其它监舍的人休息。
熄灯之后,各监舍都锁了门,想要窜门事实上已不允许,吕擎想去的地方是后勤区队的病号房,那里有一个人称“白头翁”近七十岁的老头,“白头翁”身患红斑狼疮,还有严重的白内障,两腮长有难看的红斑洞,时常发炎,有脓肿,加上半瞎的眼睛,是个出了名的老病号。刚进新疆服役的那几年,先后两次脱逃,一次脱逃三天后被捕,第二次脱逃是隔第一次脱逃一年之后,脱逃半个月后不堪忍受饥饿与痢疾回监狱自首,回来时体重只有五十多斤。
“白头翁”性格怪异,不合群,喜欢独自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翻看一部破旧的辞海,并时常记点什么,在大家的眼里,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据说年轻时在日本学医,二战时回国当了日本人的翻释,抗战胜利后做了战俘,坐了几年牢,刑满释放以后依靠当年在日本人那里学到的医术,在乡下做了一名医生,与当地一个盲女成了家,未生有儿女。
他性格暴戾多变,言语刻薄,在大家看来,“白头翁”是一个难于理喻并相处的怪人,但在吕擎的眼里,“白头翁”却是一个学识渊博之人,他不仅能说一口流畅的日语,而且对古汉语及诗词并书法均有相当的造诣,吕擎认为他的大脑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而正是这个令人费解且讨厌的白头老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形象极端猥琐和肮脏的老头,却成就了吕擎出狱后的传奇人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第二集。
作者按: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故事背景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中国社会正面临巨大的社会变革之初,一群在“严打”中被判刑的广东犯人谴送新疆服役的故事……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他们中业已成为企业家的主要人物,和他们有了较深地交往,随同他们走访了当年服役的新疆兵团多个监狱,近十年来,我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成了挚友,从他们那里,我不仅看到许多感人肺腑的事迹,也深感人性改造所付出的代价。
一直以来,我希望将这些见闻通过记实性的文学作品反映出来,但终因该题材涉及人物之多,范围之广,情节之复杂非我的笔力所能触及,而且我对操纵如此宏大的社会题材以及构勒如此众多的人物形象也缺乏足够的信心。所以迟迟不能下此决心。
昨天上午七时许,故事中的一个人物从他十二楼的家中跳下,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轻生,但得知他跳楼的那一刻起,我就思考是不是该把我知道的写成故事,几经思考之后,写成此文,以飨读者。
坚信这一点,看帖回帖会给你带来好运。
基督山公爵
吕擎入狱时年仅十九岁,九年的牢狱生涯,把他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骨骼粗壮的青年,祖籍山东的他从小在南方长大;浅褐色的皮肤,炯炯有神的双眼,笔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一米八的个头使他在这个群体里显得尤为出众;言语不多且有些忧郁的神情使他气质里蒙上神秘的色彩,与人说话时,喜欢偏着头倾听,因打得一手好拳,使他在这个崇尚武力的群落里,有着公认的权威。
待各个区队排着队走出监狱大门出工到田野时,暄闹的院落顿时宁静下来,偶而可以听到岗楼哨兵的咳嗽声,吕擎走出监舍,穿过偌大的蓝球场,向对面的后勤区队所在地走去……
“白头翁”所在的监舍是个可容纳五张上下铺的小监舍,因为住的是病号,所以只设下铺,和“白头翁”同住的老病号不久前住到团部医院去了,监舍里只剩他一人,见到吕擎走进监舍,正在缓缓兜步的“白头翁”迟滞的眼眸里有了一点亮光……
“白头翁”原服役于塔里木河监狱,那里的犯人以上海人为主,“白头翁”两次越狱之后,兵团劳改当局决定把他调到这里,这里是农一师一团二个犯人中队的一中队。自然条件以及生活条件相对塔里木河监狱都要优越。吕擎是“白头翁”调狱以后认识的,当初只是想向“白头翁”了解塔里木河监狱情况,和“白头翁”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是吕擎怎么也没想到的。更令吕擎大惑不解的是“白头翁”如何通过体检这一关来到塔里木河监狱的,按规定,以“白头翁”的年龄以及身体状况是不宜进疆服役的,每当吕擎向“白头翁”提出这个疑问时,“白头翁”总是避而不谈,或轻描淡写说是当初体检合格之类搪塞过去,吕擎的印象中进疆服役的犯人多为身强力壮且十五年以上刑期的犯人,极少数低于这个条件。
吕擎心情似乎有些凝重且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欲言又止,“白头翁”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智慧的脸上微笑着:“放心去吧,你要坚信我告诉你的是真的,只要你去了,会得到这些日后对你有用的东西”。 “白头翁”说这话时,声音有意压低了些,他环顾四周,似乎竖着耳朵聆听房外那怕是很小的声音继续道:“我说过了,我没有儿女,瞎眼老伴死了,这个秘密我原来想带到坟墓去的……”
“你为什么让我知道呢?”吕擎重复着这句话,自从“白头翁”告诉他这个所谓的“秘密”以来,他不止一次地问道,与其说他问“白头翁”,倒不如说是问他自己,他很难相信这些是个事实,但从心里他又希望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因为对他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神话故事里才会发生的故事,但那是梦啊,是梦想天开的人白天做的梦,他不止一次这样否定。
“白头翁”耐心地说道:“我既然告诉了你,就是深思熟虑的,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这些年来我认真地考察了你,我认为你值得”
“白头翁”想了想,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我想我可以信赖你并把这些东西托付给你……”
吕擎伸了伸身子,觉得这样呼吸会顺畅些,他愈发觉得眼前的“白头翁”神秘莫测,同时心里想着去拥抱他,这些天来,让他兴奋和激动的事情太多了,这是入狱以来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沉重。命运安排他认识了眼下这个人,而这个人在前不久的夜晚告诉他的这个秘密又将改变着他未来的命运,这些都使年轻的吕擎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显得忧心忡忡。一种不安与不祥的感觉让他有些害怕,他害怕自己还没来得及走出监狱大门就泄露这样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如巨石一般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希望“白头翁”能够抚慰他,因为他是那么地相信他,包括相信他所说的那个秘密,他只是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偷偷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保自己大脑清醒并记住“白头翁”说的每一句话,他要确保自己听到“白头翁”说话时讲述的每一个细节。
“白头翁”用日语重复着那个故事,这些年来的练习,使吕擎基本上能与“白头翁”用日语对话,关键的词汇只需用中文加于说明和解释就可以了,吕擎很难从“白头翁”讲述的故事中发现哪怕丁点的编造的痕迹,他几乎调动了他所有的智慧与经验判断这个故事,也就是“秘密”的可信度。但最终他还是深深陷入“白头翁”所讲述的秘密里去了,并在他的大脑里也逐渐形成了这个故事中所有细节的景象,接下来的事情是要向“白头翁”复述这个景象,确认他已完全并理解了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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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公爵
“白头翁”和所有的犯人一样,烟瘾极大,吕擎给“白头翁”带来了一条带滤嘴的“天池”香烟,这样的烟在监狱里是奢侈品。但“白头翁”还是习惯像农场人那样用报纸卷“莫合烟”。这种呈颗粒状的烟末只在新疆以及中东、远东等干旱性地区种植,劲头很大,烟味浓烈。牧羊的维族老乡常往烟末里缀些大麻,在缺医少药且风沙弥漫的戈壁沙滩里,这种特殊材料加工过的烟末对大脑神经疼,风湿关节疼等症,尤见奇效。当然,“白头翁”的“莫合烟”里不可能有这样奢侈的材料……
“白头翁”缓慢且稔熟地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燃以后,浓烈且亢劲十足的烟味顿时弥漫在不大的监舍里。“白头翁”剧烈地咳嗽着,拿烟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吕擎关切地说:“你的气管不好,少抽点……身体要紧啊。”
“白头翁”边咳嗽边摇着手说:“没事,人老了,就那么回事。”说着示意吕擎复述着他对“秘密”的理解,当他确认吕擎已经完全吃透了上述的“秘密”的要义之后,他放心地吸了一口烟,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持续不停的咳嗽声,直到“白头翁”咳出痰来,吕擎注意到痰里粘着血。
走出“白头翁”的监舍,吕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望了望蓝得发亮的天空,天上抹着淡淡的云。“又是很热的天呵”吕擎自言自语道。
吕擎来到紧靠值班室东端的犯人食堂,只见一个叫“矮脚虎”犯人正埋头在食堂外的炉膛口,使劲地用长铁钎撬着烧得通红的煤块,下面的鼓风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经验告诉他:下米做饭了。
当他走进食堂的作坊时,几个正在忙碌的犯人异口同声地向他道好:“主任好!”吕擎曾任中队“劳动改造积极委员会”的主任委员,职务不大,但权限不小,下辖文化室、娱乐室、图书室、缝纫室以及食堂,这些职务一年一度通过犯人大会选举,选举产生的主任委员以及分管上述工作的委员,在任内协助中队管教干部管理队员日常劳动、生活以及学习(新疆兵团劳改队称犯人为队员)。
这样的差事在广东队员眼里叫“顺差”,属文职人员,不须参加大田劳动。对主要从事水稻、棉花种植的劳改中队的队员而言,这样的差事自然是美差了。
吕擎服役的最后几年里,连续三次当选为主任委员,兼任队员食堂组长,这是农一师一团劳改一中队从未有过的事。
吕擎走到巨大的灶台前,对着准备往沸腾的锅里撒米的队员说道:“今天我来下灶……”那个队员顺从和充满信任地把米筐交给吕擎,大伙都知道,吕擎下得一锅好米,他撒米和控火的功夫是首屈一指的,在以食为天的劳改中队里,不仅拥有良好的口碑,而且这项技能也给队员带来莫大的实惠,他下米做的米饭可以一次性出锅,不带锅巴,米饭颗粒饱满,松软香甜,水份适中……
就在吕擎出狱前的第二天夜里,熄灯睡觉的队员们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院落的那一头,也就是病号区,传来一阵忙乱和骚动……
天亮时,传来消息说“白头翁”连夜急诊到团部医院,送他去医院的三轮摩托车翻倒在排碱渠里,开车的陈管教身负重伤,随车队医伍医生当场死亡,“白头翁”被抛出车外,掉在水渠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
基督山公爵
高音喇叭不断传来值班干警各种通知与指令,使得平静以久的院落陡然暄闹起来,大墙内外弥漫着紧张和令人不安的气氛……
中队从后勤四区队抽调了七名队员,由处理伍医生后事的干警们率领前往团部医院,吕擎闻讯撒腿跑向值班室,他迫切地想到医院去,率队干警同意了吕擎的要求。
吕擎从带队干警那里获悉:团医院太平间没有冷藏设备,天气炎热,伍医生的遗体不易久放,医院方面建议尽早下葬。狱政科经和死者家属协商,决定今天就为伍医生举行告别仪式并下葬。
队员分成二个组:一组由二名年纪较大、经验丰富的老队员为伍医生洗身换衣并装殓;另一组由五名身强体壮的队员组成,前往阿喀公路五十五公里处的公墓挖墓穴。
“白头翁”被抛下排碱渠后,没有受伤,摸黑把陈管教从车里拖了出来,陈管教大腿骨折;车从左边掉落排碱渠,伍医生随车掉落过程中与沟渠碰撞,掉落沟渠之后又被沉重的车子压在渠底,抢救起来时已气绝。
以团部社区主干渠小桥为界,团部医院坐落在干渠的南端,太平间是团医院一个不起眼的小平房……在医院护士的带领下,干警们和负责装殓的两名队员走进了太平间,吕擎也随之走了进去。
伍医生的遗体安放在太平桌上,遗体覆盖着白布,白布印着红色的“农一师一团医院”字样。
掀开覆盖伍医生遗体的白布时,大伙已不能从这张浮肿且紫黑泥污的脸上找回他生前的模样了,吕擎的印象中,伍医生是个文静且英俊的青年。
狱政科女干事紧紧地搂住伍医生的妻子,干警们在遗体前围成一道墙,只让她从远处看着遗体,她已哭成泪人……
傍晚时分,地处阿喀公路五十五公里碑界的戈壁滩公墓里,团部主管狱政工作的领导和干警们围在挖好的墓穴前,几名队员和干警抬着装殓伍医生遗体的棺材,小心翼翼地徐徐放入墓穴里并盖上沙土。
不知谁点燃了爆竹,伍医生年轻且瘦弱的妻子号啕大哭起来,哭声伴随纸钱燃起的烟尘,回旋在茫茫的戈壁沙滩如血的夕阳上空……
那天夜里,大家清晰地听见野猫在大墙外哭了一夜,一声高过一声,哭得像婴儿一样,有人说那是伍医生的阴魂不忍离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
基督山公爵
农一师一团狱政科设在团场办公楼的二层,这个地方吕擎并不陌生,进疆以来,他不止一次经过这座大楼,这座大楼对即将获释的队员而言,有难于言喻的魔力。虽然吕擎将办理出狱手续的情景做了无数次模拟,但真正步入这座让他梦回百转大楼的阶梯时,心里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感受,陡然加快的心跳令他有些晕眩,难言的兴奋冲击着他,他感到四肢麻木和冰凉,腿脚不听使唤。
狱政科的办公室和其它办公室没啥不同,不同的只是这里的科员身穿警服,他们似乎对吕擎的到来没多大反应,各自忙碌着,气氛平静而且有序。看到此情此景,吕擎紧张的心情稍稍放了下来
负责办理手续的汤干事笑容可掬,接过中队管教带来的档案袋,开始为吕擎办理出狱手续。
吕擎脑袋翁翁作响,时间仿佛停止了,他不记得他在什么文件签了字,只记得汤干事最后将“刑满释放证”给他看了看,然后放进档案袋,递给丁管教,这个档案袋明天才能正式由丁管教交到他手中。
汤干事办完上述事项后对吕擎说道:“恭喜你,吕擎。明天是你获得新生的日子……”说着还伸过手来拍了拍吕擎的臂膀,汤干事的举动令吕擎有些措手不及,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一时梗塞住了。
吕擎与汤干事很熟,每年冬季团场发放取暖煤的时候,中队总会抽调队员到团里,帮助劳改科的干事们把煤倒进各自的院子里,照惯例,干警们总会留干活的队员们在家吃顿饭,有酒有肉,米饭管饱。因此,吕擎熟悉汤干事的家。
紧挨着团场办公大楼的是团场百货商店,这里有吕擎熟悉的二个人:一位是四十来岁的赵大姐,一位是年轻且文静的小闵。吕擎每次到团场,都要设法到百货商店转转,在商场职员的眼里,这些剃着光头身穿黑色囚服的队员喜欢香烟和酒类商品。对吕擎而言,到百货商店釆购只是目的之一,他和小闵之间早已建立了一种默契的关系,而这样的关系只有他和小闵之间才能感受到,每当吕擎出现在百货商店的门口,小闵就会情不自禁的脸红耳赤,深谙人情世故的赵大姐总会借故到一旁去,吕擎借还书的机会把夹带着信件的书籍递给小闵。
傍晚时分,高音喇叭把吕擎叫到值班室,丁管教把装有衣物以及个人物品的包裹交到吕擎的手中,吕擎从包裹里拿出一枚“飞鹿”牌怀表,放在鼻子下嗅了嗅,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红铜的气息。这枚“飞鹿”牌红铜怀表是父亲送给他的,自从他入狱以后就一直静静地躺在包裹里,如今再次见到这块怀表,尤如见到父亲,吕擎的心头涌起一股热浪,鼻子一酸,泪湿眼眶……
是夜,极度亢奋的吕擎毫无睡意,他缓慢且轻轻地给怀表上足了链,然后把怀表放在耳旁,静静地聆听它发出的“铮铮”声,而这个声音对吕擎而言,无疑是世上最美的音乐。他丝毫不觉得它单调和枯燥,相反,在这个特别的夜里,这尤如天籁的声音把他带入了一个宁静而且安详的世界。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
基督山公爵
操场上传来队员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一夜未眠的吕擎此刻站在操场边上,看着这幅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情景,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是的,九年了,这样的生活几乎天天伴随着他,一晃就是九年呵,三千二百八十五个早晨,春夏秋冬严寒酷暑,天天如是。眼下,这样的生活将离他而去——永远地离他而去,想到这,吕擎不禁一阵激动。
随着队员出工的报数声渐渐远去,院内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吕擎开始有些坐立不安,他强压着兴奋的心情,新衣新裤以及新鞋新袜的感觉让他莫名的兴奋……
“这就要新生了么?”他自言自语道。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飞鹿”牌怀表的表针“铮铮”声中缓慢划过,院内上空传来高音喇叭那令人心悸的电流声,经验告诉吕擎,这是播音前的声音,果然,喇叭传来丁管教那令人兴奋得窒息的声音:“吕擎听到广播后带上行李马上到值班室来!”丁管教的声音宏亮且富有磁性,穿透所有的阻隔,吕擎仿佛被电击一般,拿起行李,一跃而起,蹦跳着冲向值班室……
“长江”边斗摩托车载着吕擎风驰电掣地向团部驶去,吕擎深深呼吸着这自由的空气,他想象自己像翱翔的老鹰一样地伸展着双臂,丁管教转头看了看吕擎:“回去要好好地做人啊,干出一番名堂来,对吧?”他大声地说道。
吕擎用力地点了点头,激动的泪水洒落在衣襟上,迎面而来的戈壁滩旷野的风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欢快与舒畅。周围熟悉的连队一一从眼前掠过,那条条宽阔的棉田以及水稻地,还有那如运河般纵横交错的排碱渠随着车轮飞速向身后倒去;千里之外的天山主峰在晴空下清晰可辨,巍峨迤逦的群峰尽在眼前,抬头相望,触手可及。
“自由了!我终于自由了!”他仿佛听到自己在心里大声欢呼。
吕擎在丁管教的陪同下,首先来到团部医院与病床中的“白头翁”告别,躺在病床上的“白头翁”
眼窝深陷,神色疲倦,形容枯槁,不断且剧烈地咳嗽着,与前些天的他判若两人,吕擎握住他冰冷的手说:“不管怎么样,坚持住,我安排好就回来看你……”
“白头翁”充满信任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期待,他点了点头,有些虚弱地想说什么,旁边的丁管教却使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用几乎虚脱的声音说了一些类似鼓励的话,里头藏着只有吕擎听得懂的话儿。
离开医院,车子驶到团场桥头,管教把车停住,把装有释放证的档案袋交给吕擎后说:“那么,就送你到这了。回去以后,如遇到落户问题,及时报告,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管教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亲切可信,在吕擎的印象中,丁管教不苟言笑且警容严谨,四季都是警服加身,从未见他穿便服,今天仍不例外。
管教说完伸出手来,吕擎知道这是握手的含义,这些年来,他只知道不能和干部握手,管教女人般白晰且柔软的手竟然使他感到为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最终还是握住了管教的手,虽然这样的握手已经让他很不适应,就像刚刚握住
“白头翁”如骷髅般冰冷的手一样。
目送管教的车子渐渐绝尘远去,吕擎第一次在没有干部的监护下踏上通往团部社区的小桥,竟然有些不习惯,他环顾四周,仿佛要确认是自己一人,当他获得这样的确认之后,独自站在桥头,倚桥北望,北端的菜市场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凡。菜市的那头,就是小闵所在的百货商店大楼。他想象着正在柜台前忙碌的她,想象着晚上与她的约会,想象约会时她穿的衣服,想象她衣服裹住的胴体,吕擎的大脑竟然有些忙乱起来,刚刚平静的心情再度泛起波澜,搅得他双眼迷朦,心乱如麻,神色不安…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初识女儿心”。
基督山公爵
“自从认识你以来,(我清楚地记得是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五日,那天与管教到你们这里买东西)至今已有五年了吧。从那时起——在以后的五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的内心完全被你占据着,你的身影无时无刻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只要到团场,我就要去你们那里,而每次见到你我都是很激动的,这样的幸福日子伴随了我五年”
“我不满十九岁就坐牢了,原因你是知道的:我有个从小要好的朋友被人围攻,为了解救他,我打伤了两个人,其中有个人被我打成重伤,至今伤残……事情本来已经过去,我们家也赔了很多钱。但后来“严打”来了,又把我抓进去,说我拿刀杀人,犯故意杀人罪、还有流氓罪(我的刀是从他们那群人中抢来的)判了我无期徒刑,通过这些年的申诉,我获得了改判,减掉故意杀人罪,才有了今天。”
“我妈写信告诉我,说那些人还恨我,扬言要我死,我妈叫我不要回去,让我到广西找我大哥,我大哥在广西办工厂,所以,这次我会到广西,和我大哥在一起。”
“坐了九年牢,吃了很多的苦,我也没有太多的后悔,因为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长了很多知识,如果不是来到这里,也许我至今还只是街头打架的小混混,也不可能认识你,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不知回去以后会怎样,离开社会太久了,我怕不能适应以后的生活,像我们这样的人,社会是不会接纳的,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这些年来,是你给了我很多的希望,你借给我的书我都认真读了,也写了很多读书笔记,你知道的,我没读过什么书,你的书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教给我很多做人的道理。”
“你告诉我不要自暴自弃,不要破罐破摔,管教也这样说,我想我不会的,我会记住你的话,不管去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说过的话。”
“和你一样,我没谈过恋爱,连女孩子的手也没有碰过,我不知应该如何向你表白,但我知道,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只是每次见到你,我都不敢说。不知给你写过多少信,但最后都撕掉了,这些信的内容只有我知道,至今记忆犹新。”
“我就要走了,以后会怎样真的不知道,但我想我会克服困难,不管困难有多大,我都会努力克服的,没有什么困难比坐牢更难了。”
“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我会来看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好消息;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一定要忘记我。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孩,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但我告诉你,除了你,我不会和其它女孩子结婚的)。”
后面的信还很长很长,还有几页的情诗,虽然写的不是很通,但字字情真意切,小闵被泪水蒙住了双眼,她抹了抹泪水,继续读着吕擎的信,她唯恐自己漏掉一字一句,她试图完全读懂吕擎字里行间后面的意思,所以一遍一遍的读着,当再次看到“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我会来看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好消息;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一定要忘记我……的时候,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样的预感仿佛揪住她的心,使她心头一紧,她情不自禁地抬头向着吕擎离去的方向,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吕擎会转回来,她有许多话要向他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阿克苏”
基督山公爵
车子转出桥头,吕擎再次转过头来,他看到小闵仍站着那里,心里一阵难过,他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美丽的小闵,也许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他默默地想着……
车到阿喀公路,在五十五公里处维族人聚居的巴扎停了下来,有人要从这上车,从上车的人群中,吕擎赫然发现前几天释放的“大眼迪”,他个子矮小,眼大如猫,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相互牵着手上的车,看得吕擎目瞪口呆,未等吕擎反应过来,“大眼迪”率先喊了起来,接着领着那女孩跑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大眼迪”指着那女孩说:“这是我的女友,和我回广东,我们在外面等了你几天,听说你今天从团部过来,特意在这候你,和你作伴回去”说完笑了起来……
“大眼迪”在中队牧羊,有机会与当地连队的女孩子交往,想不到他还真的隐瞒了所有的人,悄悄谈起了恋爱,看他们如此亲密无间的样子,已是非常的熟络了。吕擎心里暗暗佩服和惊叹“大眼迪”。
“大眼迪”告诉吕擎说:回到广东就结婚。闻言,吕擎大吃一惊:“家里同意了吗?”
他摇摇头说家里人不知此事:“我自己可以决定啦。”他又说道。态度很坚决。
吕擎知道“大眼迪”是广东恩平人,盗窃罪,被判十一年。来到新疆减两年,早他几天释放,曾听他说等吕擎一起走,未想到他真的等,还带着女朋友,吕擎心中感叹不已,这时他想到了小闵。
车到阿克苏,他们买了明天到乌鲁木齐的长途车票,住进了车站简陋的旅店,在旅店里,吕擎的旁铺是一个年轻人,明天也随他们到乌鲁木齐,他说他从塔里木河来,昨天释放的。吕擎惊奇不已,怎么那么巧?
吕擎和“大眼迪”等告别,他要到阿克苏郊外的红旗砖厂看望老中队长。“大眼迪”要和他一起去,他婉拒了,他想独自去看中队长,在吕擎眼里,老队长是个好人,一个不错的上海老知青,学识渊博,为人和善,“是个儒雅的人”吕擎常在心里这样评价老中队长。
临近中秋,吕擎在巴扎买了几盒月饼,雇了一辆摩托车,朝郊外的红旗砖厂驶去,此时此刻,他心里迫切地想看到这个曾帮助过他的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老中队长“
基督山公爵
一九八五年九月,吕擎率领两个中队犯人举行为期五天的绝食罢工行动,劳改队里的牢头以及队员们空前响应,抗议看押武警殴打队员的行为,此举惊动兵团劳改局,当时有人建议把吕擎抓起来,遭到时任一中队中队长的他的否决,事后“光头佬”不仅没有因此惩戒吕擎,还把他从区队调到车队开拖拉机,一时间令吕擎在两个劳改中队声名显赫,地位极度攀升……
在吕擎的理解中,中队长是恩人。他调任阿克苏红旗砖厂以后,吕擎再也没见过他。
出租车把吕擎带到戈壁滩的深处,这里座落着农一师唯一且最大的砖厂,“光头佬”是这里的厂长。听说是劳改队的老队员来找他,很快地,传达室的值班人员把吕擎带到“光头佬”的办公室。
“光头佬”闻讯赶来,此时他正在车间处理机械故障,他把吕擎请到家里,进门时还说:“来就好,买东西干嘛?”话虽如此,但心里很是高兴,依然剃得溜溜的腮帮子泛起红晕,吕擎注意到他的须茬有些花白了。
老中队长亲手为吕擎下了一碗西红柿面条,当问到未来的打算时,吕擎心中一阵茫然,于是说去广西找大哥,老队长点了点头,摸了摸光溜溜的头顶说:“你的脾气要改,好好和你大哥学,将来有出息了,报答社会,知道吧?”老队长谆谆嘱咐道。
吃完中午饭,吕擎告别老队长,走出家门时,老队长把北京吉普的钥匙交到吕擎手中说到:“我就不送你了,还有事要忙,你把车子开回去,走的时候把车交给客运站调度老丁就行了,他们那里我很熟,早说的话,你们住宿的费用都可以省下来……”
那天夜里,吕擎开着敞蓬吉普,车上带着“大眼迪”和他有些羞涩的女友,以及从塔里木河上来的那位叫阿超的小伙子一道,沿着大街兜风,吃罢了烤羊肉串,趁着酒兴,他们来到大街旁的卡拉ok摊前,站在车上,轮换着唱歌。
吕擎点了时下流行的《一无所有》,当唱到“我要抓住你的双手,你就跟我走……”的时候,他泪流满面,哽咽着不能自已。
回到车站旅店,吕擎把库车蜜桃从袋子里拿出来给大伙吃,他发现里头躺着一封信,马上意识到是小闵的信,心里一紧:糟糕!他暗自叫道。随即走到一边,从信封里掏出信来,站在窗户旁,仔细地读了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小闵的情书”
基督山公爵
“很早以前,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你用你美丽的一生换来只是几篇柔情的诗稿,我用我流浪的一生迎来却是旅途中无数个之最,你我终将死去,但谁都不会后悔,因为每天你都将更为成熟,更有能力,更富有同情心……’当我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想到了你,感觉它是为你而作的。”
“你马上就要开始新的人生,回到你日夜思念的故乡,我从心里底为你感到高兴,对你而言,未来的路还很长,男儿志在千里,你要为自己的事业奋斗了,心情一定是崭新的,所以我祝贺你。”
“诗人泰戈尔说:‘像一支和陡峭的悬崖搏斗的狂奔的激流,你要跳进那茫茫不可知的命运,然后于大无畏的精神去战胜它,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向你发出挑战。’我将这首诗送给你,作为你新生的礼物吧:祝你一路平安,顺利回到亲人的怀抱。以后每年的今天,我还要为你祈祷,祈祷你幸福平安,事业有成。”
“如果你不反对,也不抱怨这片曾给过你苦难的地方,请把她看着是你的第二故乡吧,在你需要她的时候,她会用博大的胸怀欢迎你,款待你,我愿意做她的使者,把最真诚挚的情谊献给你。”
“不管你以后遇到什么困难,遇到什么挫折,只要你还想到我,想到那个曾经和你一起流过泪的人,就给我来信,我会尽最大的能力帮助你,那怕这个能力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我也会这样去做的,请相信我。”
读到这里的时候,吕擎满脸都是泪,他深深地读懂了小闵字里行间的所有意义,他仿佛看到小闵在书桌前写信的情景,信笺的点点泪痕触动了吕擎,倏时间,往事的种种如浪潮一般涌了过来,在他心头掀起阵阵波涛,以至他完全沉浸和淹没在这巨大的旋涡里,情不自禁的
他放声大哭起来……
“大眼迪”和阿超围拢过来,他们相拥在一起,“大眼迪”的女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纸绢,悄悄地也抹起泪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库尔勒”
基督山公爵
当车队行至库车境内的时候,太阳正值当空,气温开始升高,炎热的气息蒸腾在茫茫戈壁滩上,公路沿线热浪滚滚,干燥难耐,吕擎触景生情,八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
一九八四年五月八号,就在这个地界上,一行囚车在武装警察荷枪实弹的押送下来到这里:这是五月七号刚从囚车专列上下来的广东籍犯人,囚车队在渺无人迹的公路上,长长一溜,前后望不到边的停了下来,荷枪实弹的武警戴着钢盔,戈壁滩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成巨大的包围圈,沙堆上架着轻机枪,枪口直对着车队,从囚车上陆续下来犯人,两人一只手铐,鱼贯而下,站在车旁解手,大队人马在公路旁激起袅袅烟尘……
车队继续前行,到阿克苏时分成几个车队,朝着不同方向驶去,吕擎后来知道这些车队是到塔里木河腹地的,据说那里的水苦涩难饮。
十五辆囚车共计四百人的车队到了农一师一团之后,直接驶向团场最南端的戈壁滩上,这里座落着两个兵营式的建筑物,相距不到二百米,囚车在两个建筑物的中间的土路上分开,各自驶进这个建筑院落,院落是两幢简易的砖房,中间是操场,这就是一团劳改一中队、二中队的监舍了。如此简陋的监狱是所有犯人意料以外的事,它和内地那些壁垒森严的监狱以及看守所完全不同,更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接班看押的竟然是当地的民兵,他们身着不同色调的国防服,手持二战时期缴获的日本三八大盖枪,挂在腰间的瘪瘪的子弹袋,俨然一副解放前游击队的装束,与那些沿途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犯人们面面相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大队人马在广东就已分成若干中队:中队辖四个区队;区队辖五个小组;一组十人;共计二百人。
农一师一团辖二个劳改中队,每个中队正副职中队长以及指导员,还有十六名正副职区队干警和后勤干警,设管教一职,他们是干警编制,着警装,蓝白二套;当地连队抽调民兵,临时组成两个民兵排,负责各自的看押工作。
晚饭前,犯人们在操场集合,中队长以及指导员训话,当指导员说这里是兵团条件最好的劳改队时,犯人哄地笑了,乱哄哄地闹开了锅……
晚饭时,各区队犯人以小组为单位,围成一圈,蹲在偌大的操场上,吃起大块的羊肉,米饭也是随意吃,这时大伙兴奋了:没有骗人啊,到新疆就是好哇,有羊肉吃!犯人们个个满面红光,兴奋莫名。
吕擎清楚地记得,当晚招待犯人们看的电影是《五朵金花》,虽然这个老片子看了数百遍,但这也是吕擎被捕一年来看到的首部电影,而且是露天广场看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库尔勒之二
基督山公爵
大巴车于傍晚到达库尔勒市,临时停车吃饭的车店里,司机有话要说:“今晚住这里,明早走,晚上到乌鲁木齐;连夜走,明天上午八点左右到乌鲁木齐,大家说,现在走还是明天走?大伙异口同声说:“现在走!现在走!”但说到现在走每人另交二十元时,没人吭气了,司机补充道:“过夜要花六十元”吕擎站了起来,把二十元交给司机,大伙见状,跟着响应,纷纷掏钱给司机……
吃过晚饭后,车子离开库尔勒,朝天山北麓驶去,吕擎想到“大眼迪”他们,心里有些难过,他不辞而别,独自离去——“是分手的时候了。”他暗自说到。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吕擎回头凝望沉寂在夜灯下的库尔勒,往事又浮上心头……
一九八四年五月七日下午,经过五天五夜昼夜不停旅行,从广东省第二监狱开来的囚车专列驶进了戒备森严的库尔勒火车站,沿途已经戒严,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和武装警察,影影绰绰看到狙击手趴在制高点上;车站调度室的房顶垒着沙袋,架着机枪,枪口冷冷地瞄向站台。
所有犯人被禁止说话,咳嗽都会招来电棒无情的电击,整趟列车肃然停在站台上:两地解放军和武警例行交接手续,随处听到火车各车厢武警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口令声。
待一切准备就绪,一声令下,车厢门同时打开。顿时,空气撼动起来。犯人们背着行李,鱼贯而下,按照口令,跑步前进、集合;再跑步前进,集合;紧张且有序并迅速的组合着,不同序列组成的队伍汇集在一起,洪流般地涌进车站下方临时搭建的中转站,洪流扬起的尘土遮敝了天空,高音喇叭传来慑人心魄声音:不准乱说乱动,一切行动听指挥!违者严惩不贷。
中转站是所板材结构的简易建筑群,专为中转犯人而临时搭建,每幢板房能住五十人,这里能押多少犯人,没人知道,只知道这里是板房的世界,到处是铁丝网,高音喇叭不断传来单调且重复的声音:不准乱说乱动,不准大声暄哗;一切行动听指挥!违者严惩不贷……
头戴解放帽,身穿黄色国防服,腰扎皮带,手持黑色电棒的看守到处巡视,稍有不慎,就有犯人被他们从板房里拖出去,吊在板房门槛的柱子上过刑。那天夜里,吕擎所在的三区队,就有两个犯人被拉了出去,回来时已不省人事。
大巴车行进在天山山脉,司机说:穿过去就是北疆了。窗外是山的黑影和松树,偶而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女孩和吕擎说着话,她叫杨子萱,在阿克苏一所中学任教,趁着假期,到乌市去看姑妈,她留了地址给吕擎并说:“如果回来玩,可以来找我。”
扬子萱告诉吕擎,现在是假期,车票不好买,一般要提前几天才能买到,闻言,吕擎心头不免忐忑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人在归途“
基督山公爵
沸腾的乌鲁木齐火车站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来自各地的学生和民工与客商挤在这里,在火车站的购票处争先恐后地排起了几条长龙,首尾难辨。
扬子萱担心刚出狱的吕擎不熟悉外面的情况,陪着他到车站购票,深怕走丢似地攥住他衣角,在前面摸索着领路。
望着排队的长龙,吕擎抬头看看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暗暗地着急。有人在人流中穿梭,兜售车票,走到吕擎面前的时候,担心赶不上火车的吕擎看着扬子萱热心的背影,从票贩子手中接过了乌鲁木齐直达西安的火车票……
吕擎与扬子萱在站前分手,看着扬子萱乘上公交车之后,吕擎溶进兴奋的人群。他朝邮电局走去,他要给大哥打个电话。
吕擎拿着号,走进隔音的电话亭,照着大哥来信的电话号码拨了半天,电话筒里传来的尽是嘟嘟声。
他走出电话亭,鼓起勇气问了服务员:“为何打不通?”服务员抬了抬眼皮,伸手要了吕擎手中的信件看了看电话号码说道:“你拨区号了没有?”
“什么是区号?”吕擎不解地问道。
“就是括弧里面的那个号”,服务员有些不耐烦了,她后来补充道:“直拨电话都要拨区号的。”
吕擎羞愧万分地离开长途电话区,他已全然没勇气再次走进那个电话亭了。他来到电报区,填了一个电报单,上面写着:人在归途。这时他想起前不久播放的新加坡电视连续剧《人在旅途》。
走出邮电局,吕擎发现汗水湿透了衣裳,他感到莫名的燥热,大街上汽车尾巴喷出的二氧化碳令他兴奋,他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男子腰上挂着一个别致的黑色小盒子,盒子“BB”地响着,还闪烁着红色的灯,男子低头看了看腰间,然后走到附近的报摊,拿起电话,边低头看着那个盒子边打起电话。
吕擎待那个男子走远,用手指了指着他的背影,向蹲在街旁民工样的人悄悄地问道:“那个家伙腰上别的是啥?BB地叫。”
民工样的家伙说:“BB机撒。”
吕擎不解地问道:“啥叫BB机?”
民工样的人抬头看了看吕擎:“那是做啥子我就不晓得了撒,我又没得那个家伙……”他换了个姿势蹲着。听口音,这个家伙是四川人,每年拾棉花时,有很多四川民工在团场打工,他是来打工的吧,吕擎暗自想到。
八月的乌鲁木齐,天气异常的炎热,但比较南疆的干燥酷热,乌鲁木齐的大街似乎要舒爽一些的,吕擎站在高大的白扬树下,望着大街上人来车往的情景,想起了仍在大田里劳作的犯人们,心中不免感概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火车上的人们“
基督山公爵
吕擎想起八七年那年的夏天,劳改队进山拉石头,拖拉机途经一个名叫石井子的维族村庄,大家下车购买物品,吕擎溜进河边的清真寺,他对清真寺有着强烈的好奇性。从空无一人的寺里出来的门口,他碰见一个肩负坎土曼的羊胡子老头,老头面露不悦之色,说清真寺不能乱进的,吕擎说自己是信奉阿拉的,老头说吕擎撒谎。 “我能闻到你身上的大肉味,吃大肉的人不能进清真寺的。”羊胡子老头说。
火车在傍晚八点驶出乌鲁木齐火车站,吕擎进站时发现“大眼迪”一行,他们在站前徘徊,有人向他们兜售高价票。吕擎没有和“大眼迪”打招呼,他在检票口加快了脚步,他有一种完全脱离他们的愿望,而且随着脚步的加快愈来愈强烈。
火车在荒芜人烟的沙漠戈壁行进了两天两夜之后,终于来到甘肃境内,途经张掖地区的时候,乘警挨车厢检查并告诫大家火车停下时,不要打开车窗,这里抢匪猖獗,火车停下以后,车厢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有人在议论张掖抢匪的故事,就在火车将要开动的时候,邻座的一个年轻孕妇忍不住车厢令人窒息的空气,打开了车窗向外呕吐,几乎就在同时,窗外伸进一双黑乎乎的手,一把攥掉了她脖子上的项链,快得令人不能反应,就在大伙惊呼的同时,那双手又再次伸了进来,抓住了衣帽勾架上衣服,说时慢那时快,吕擎一个剪步冲向前,双手抓住那只手,双脚蹬在茶几上,猛地往上攥,忽拉一下,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出现在半开的窗户前,此时,大伙惊醒过来,七手八脚帮助吕擎把那家伙从窗外生扯硬拽进了车厢,车厢外的同伙见状,猛地往车厢扔石头,尖锐的石块砸得车窗噼哩叭啦响,巨大的声响伴随玻璃碎块四处溅飞,旅客中有人受伤了,乘警闻讯赶来,拨出枪来,朝着黑乎乎的窗外打了一枪,来自车外的石头停止了攻击,抢匪一轰而散……
吕擎他们此时把压在身下的抢匪拉了起来,发现此人竟然很是强悍。乘警押走此人时,让吕擎一行跟着后面,说是去录口供。
折腾了一宿,待吕擎回到车厢,车厢里忽然响起掌声,车厢里的人全都站在那里,用掌声向吕擎表示敬意,有人递过纸巾,擦试着他身上的血迹。
不久,有个乘警走了过来,把吕擎领到卧辅车厢,给吕擎补了一张卧辅,他们知道,他是刚刑满出狱的……
火车行进到第四天午夜,驶进了西安火车站。吕擎随即从票贩子手中高价购买了西安至柳州291次卧辅票。
走出车站,吕擎朝广场的右侧走去,在广场尽头的拐角巷口里,有几家饮食店还在营业,巷口的墙角边上,有群人正团团围住一名旅客正拉拉扯扯,吕擎刚走近,忽然觉得肚皮上被尖锐的东西顶着:“抢劫!”拿着刀子的人朝他低声说“把钱拿出来”那人补充道。吕擎被此一惊激怒了,他身体闪向左方,偏离刀锋,右臂屈肘向前,反肘猛地砸在那人的脸上,就在那人惨叫倒地的瞬间,吕擎顺手抓住另外一个冲向他的人,一个迎空仰翻,倒地的一刹那,顺势骑坐在他身上,吕擎利用前肩的冲力扳住对方的胳膊,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对方的胳膊顿时脱臼,疼痛的呼喊响彻夜空,那名被抢的旅客忽然醒悟过来,大声尖叫起来:“抢劫了!有人抢劫了!”他疯了似地朝广场跑去。
脱臼的家伙拖着胳膊歪歪斜斜地跑着,没跑多远被人捉住,还有一个躺在地上,脸上都是血,他的鼻梁已被砸断。
在车站派出所,民警们看着吕擎的刑满释放证,一脸惊讶的表情,他们不知吕擎是怎样板倒这俩人的,录口供时,吕擎轻描淡写,把搏击的情节归咎于偶然激发的力量,隐瞒了自己擅长泰拳的事实。
就在火车就要开出的时候,车站派出所民警把吕擎连同那个被抢的旅客送上了火车。
事后吕擎知道那个被抢的旅客来自银川,到南方推销石膏粉,他说自己在银川开了一个石膏板厂,他自称厂长,递上来的名片上写着:银川市星火科技石膏板建筑材料厂。他名叫朱应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火车上的人们之二“
基督山公爵
离开朱应奇,吕擎回到卧辅车厢,他感到有些累。离开新疆以来,他还未好好地睡眠,高度兴奋的情绪使他无法入眠,与硬座车厢肮脏拥挤且令人作呕的尿骚和汗臭混浊的气息相比,卧辅车厢的宁静与舒适以及宽敞却让他有另番感受,他不愿意待在那里,那个地方使他想起看守所的生活……
现在,他终于可以安静的理顺他的思绪了。吕擎从挎包里掏出大哥给他的信,这封信他一直保留着,他展开这封看了无数遍的信,信的内容他已谙熟于心:“吕擎,来信已阅,随信寄去五千元,供你出狱以后使用。”
“我在广西柳州与新加坡朋友合资开办工厂,生产食用化工原料:山梨醇。它的原材料是木薯,经高温氢化后产生山梨醇,广西盛产木薯,所以我们选择在广西开厂。”
“你出来以后直接到柳州,我了解了一下:新疆没有直达柳州的火车和飞机,你只能坐火车到西安,转西安直达柳州的291次,买卧辅。现在的治安不太好,沿途要注意安全;到了西安给家里打电话,便于安排接你。291次有个乘警叫曾青宇,是我的兄弟,你到车上以后找他,他会关照你的。”
“出来以后,我会安排你适应外面的生活,在此期间,打好基础,我在广东还有一家日用化工厂,你完成实习后,到那里去工作,那里的人会帮助你打理好一切的……”
“妈妈要你到我这里来是希望你尽早成材,那些人已没有能力伤害你,我们兄弟几个已成长了,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过去的永远过去了,你不需要有任何担心,你的脾气要改一改,不要动辄发火,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要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学会做人,只有学会做人,你就能做生意,‘无富不商,无商不富’记住这个道理,你会成功的。”
“另外,妈妈要你早些成婚,已介绍女子给你,我建议你不要操之过急,结婚的事是否可以延缓?好男人志在千里,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需要在社会的风浪里成长,过早成家对你的事业不利……”
“你的户口我们帮你落在广东的侨资企业,待你回来后就办理,待你稳定后,移民加拿大,移民的身份对你有帮助,这些都不要你操心,我们会办理的……”
火车在辽阔的中原平原飞速的奔驰,车轮有节奏辗轧着铁轨发出的声响使吕擎感到惬意与安宁……每每读大哥的来信,吕擎都倍感振奋与温暖,他为有那么一个大哥深感自豪与骄傲,这些年来,是他通过多方努力,终于使吕擎从无期徒刑改为有期徒刑的。
随着火车快速奔驰的节奏,吕擎的心跳也在加快,马上就要见到久别的亲人了,吕擎内心汹涌澎湃,情不能禁,他走到车窗前,凝望车外的夜景……
此时,车厢里来了一个乘警,仔细地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从新疆来的吕擎吗?……”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重返人间》下集—-“大哥与大嫂”
基督山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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