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是一点一点看着婆婆渐渐老去的。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梳着农村妇女特有的那种齐耳短发，听到还没走进家门的先生远远地呼唤：妈，我们回来了。就以一路小跑的姿势跑出来，冲到先生面前，停住，伸手去接先生手里的东西，眼睛却充满欢喜地盯着我，直盯得我满脸通红，然后，她又咋咋呼呼地冲屋里喊：老头子，家里来贵客啦！回家喽，真好！说话间，她的另一只手早不知觉拥上了我的肩。
这是一个乐观热情又爽朗的老人，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和她相处，不难。
她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回乡下小住，床单被子换下来，我正要扔洗衣机里一洗了事，她把我手里的床单一把抓走，泡到大木桶里，卷起袖子，搓得热火朝天。完了，拿过一个大竹篮，一路哼着小曲去溪边冲洗。邻居们羡慕她的快乐：婶子，你的好日子来了。两个儿子都娶了漂亮的媳妇，功德圆满喽。
她乐得更是合不拢嘴：谁说不是呢？
是啊，原本以为，日子就会是这样幸福美满的继续下去。可是，这世界上的事情，那些顺顺当当一步踩出一朵莲花的，都是我们事先曾经想到的，而所有那些悲伤的破碎的令人扼腕长叹的，都悄悄地潜伏在暗处，鬼魅一样无声无息，专拣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呼啦一下子蹦出来，打你个猝不及防，人仰马翻。
她的小儿子，我的小叔子，跟着厂里的货车去广州采购，回来的路上，惨遭车祸，年仅28岁的鲜活生命就此陨落。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悲惨，又岂是像刀片割裂肌肤的那般疼痛可以比拟？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度过那一段煎熬的日子的，生活还得继续。走的人走了，还有四个月大的嗷嗷待哺的孙女需要她的照顾。收拾起所有的伤痛，她还是以往的那个乐观热情的老人。
可是不幸又一次降临到她身上。前年，公公突然脑中风，经过半年的治疗后终于难逃一劫。经历了早年丧子之痛的婆婆又一次经历了晚年丧夫之痛。命运啊，你为何这般残酷呢？让一个朴实善良的老人，一次又一次地遭遇生命中最痛楚的事？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无数人安慰着婆婆，让她不要过度悲伤。婆婆只有一句话：放心好了，我还有儿子媳妇孙子需要我照顾呢！
时光就这样悄然无声慢慢地流淌着，婆婆老了，她的身子不再如从前那般灵活，走路的时候已佝偻起了腰，办起事来也不再风风火火。令她欣慰的是，当年那个在襁褓中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已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也因为有她的照顾，生活得更加圆满和从容。
……
此刻，婆婆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她已经快七十了，鬓发花白，眼角和嘴边有深深的皱纹，目光抬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淡然，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可以用什么来比喻她呢？显然她不是一朵艳丽的花，也不是一块湿润的玉。她更像是一株向日葵吧，只要对着太阳，她就永远不知疲倦、一刻不停歇地快乐地转着。我们就是她的太阳，她对我们绽放她最动人的笑脸，而她的忧伤，也如同向日葵的忧伤，却从不向阳光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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