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拥挤的北平参加一个拥挤的婚礼。大书店没时间去,抽时间让女儿带领去了一家附近的小书店,书不少,新贵居多。找来找去勉强找了两本外国小说,《遗产》和《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斩获有限,失望之余,在临去秋波的那一转,竟然发现了久觅不得的《唐诗百话》,拥挤的心情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女儿慷慨代为付账,我发现北平的天还是比较蓝的,店员满脸秋霜的傲气和满嘴茄子的口语似乎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从书店走出,天风刮过,落叶飘卷,虽然时令已是小雪节气,但却依然是深秋的况味,今年的冬天来得太晚了。婚礼完毕,立即返家。车从高速路往南窜出来老远,我却依然在那个小书店流连,不为其他,只为流连一本再熟悉不过的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居里夫人传》。这本书承载的那个遥远的深秋和在那个深秋发生的故事,久远幽深,仿佛不在今生而在前世。不论当初的爱与不爱,不论后来的期待与落寞,我知道,我与故事里的那个人来生都不会再次相遇。
读完《书丛老蠹鱼》,书中提到的古籍善本哪一本都让人心动不已,但离我太远了。倒是里面说到的一本延安时期的出版物《严氏兄弟》,都是从古代长篇里选取的片段。用作书名的《严氏兄弟》自然选自《儒林外史》。在《官场现形记》选的是钦差办案一节,有按语云:“官吏一天到晚干鱼肉人民的事,舆论太坏了,民怨沸腾了,於是皇帝派下钦差大臣,大张旗鼓地去办案。但皇帝自己晓得,这原來只是敷衍敷衍,并不要认真去办,因为通天底下,那里来的清官?钦差到了外省,打的是破除情面,澈底根查的幌子,但暗地里却差人讲价钱。等到钱一到手,就拿几个官小的、出不起钱的出毒气,革职的革职,严办的严办,一场雷雨,就此完結。而歌功頌德的奴才们,还要借此题目大讲澄清吏治,德被万民的鬼話。这样现象,在今天国民党一党专政的大后方,依然是官场上的普遍现象。每当官场上丑事四扬,无可掩饰,激得民怨沸腾,不可开交的时候,舆论界就大叫借人头的口号,要求杀几个人头以谢国人,而政府也就向几个小官开刀,企图借此以平息人民的气愤,这是官僚统治的一种手段。”
刚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就感觉定然是大人物的手笔。作者也同样怀疑,曾在毛泽东著作、讲话、題辞、按语和书信中查找踪迹,但却沒有没有发现直接证据来证实就是他老人家的亲笔。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能写这样文字的,非高屋建瓴者莫属。这几句话虽然说的是晚清,但真正骂的确是蒋家王朝。现在读来,虽旧如新,如陈年艾绒,用来针砭,效用非但未减,反倒愈加强烈了。端的老道,果然精辟。
作者提到的珍本书,还有一本赵景深编的《复旦大学中国诗歌原理讲义》。作者抄录了书中引用的一首:
“宰相升知府,将军背大旗。老爷怕小的,和尚抱山妻。蝴蝶吱吱叫,虾蟆队队飞。小猫吃老虎,蚂蚁拖雄鸡。”这是一首名诗,好就好在狗屁不通,可以作反面教材,让人们都知道什么是出奇。这样的诗,没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功夫是写不出来的。尤其是那句“蛤蟆队队飞”,简直就是匪夷所思。虽然不通,可这首诗格律分明,一丝不苟。因此赵景深先生提醒人们说这诗另有功用在:可以用来调理五律的平仄。后人倘若想写古体诗,把这首诗背熟,下手便不会跑调了,无论怎么歪打,都会正着。练两年,没准还能写出“岱宗夫如何”来。
我原来还真写过古体诗,为了符合格律,脑袋平上去入地先转后扬,又拧又顿,两眼翻得生疼,明知每一个字的平仄,却一直没找到中规中矩的方便路径,总是阴错阳差,动辄得咎。我好比笼中鸟插翅南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最后只好放弃。现在虽然发现竟有蛤蟆队队飞的捷径可走,只是我已经没了香菱学诗的兴趣。
感谢朋友从我的当年的断搞残篇中,集出了一些破诗。里面有新体诗,有词,还有曲,自然也有所谓的七律。不再尿炕已经很多年了,回过头来再看自己当年的制作,才发现规矩很重要,哪怕尿炕,也是有规矩的,最起码的规矩是要尿在炕上,我却基本都尿裤子上了。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人到中年,回首当年的少不更事,也是还有一些乐趣的,因为那毕竟是当初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虽然天真,但却真实。对当初的一切,我没有办法挽回,也不再追悔,也不想为自己做任何辩护和洗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忏悔和补赎。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雪停后,去白洋淀。阳光明媚,蒹葭苍苍,淀水幽碧,四野芳晴。千里长堤的柳树依然婆娑,远看就像绿色的雾。一棹便进入淀里,舟行数武,拾阶而上,有草屋俨然。置身其中,宛在水中央。临时的野炊别有风味,野生草鱼家常炖,散养鸡蛋黑油炒。酒香弥漫,墨香淡雅。不知不觉,红日西坠,又偷得浮生半日闲。郝思嘉说,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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