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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三婶 [打印本页]

作者: 一米幸福    时间: 2011-11-28 17:42
标题: 三婶
  
  连续几年,踏上归程之前,我屡屡在心里盘算,要去县城看看三婶。后来却总是没去。我给自己找了很多没能去成的理由,到最后,甚至干脆就对自己说:在我,并不是匆匆探望一回便可消融所有的情感;在她,更不能藉着这一回匆匆探望而稀释多年不见的陌生。于是自顾自地,心安理得。
  
  可我终于还是见着了三婶。就在今年四月。她与我一样,同为奔丧。
  
  那些时日,因为奶奶的去世,我们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加之父亲连日独自在家操劳,身心俱疲,与春节的模样相比,竟像是骤然之间老去了十几个年华。这让我心疼得无以复加。以至三婶什么时候与什么人一起进到了家门,我也没注意到。直到大姐嘱我:“拿条剪好的孝布给三婶吧,她来了。”这时我从房间往外看,才见帆布横盖、布好桌椅、周围放满花圈的坪里,有我多年不见的三婶。她静静地坐在角落,双手平平地搭在双膝,中规中矩。作为奶奶的孝媳,三婶还未来灵前跪拜。我以为她在等我们送去孝布。
  看到三婶,我想起早逝的叔叔,再看看奶奶慈祥的遗像,便觉得双眼潮湿。那些天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流眼泪。怀着复杂的心情,我一手拿着孝布,一手端茶,向三婶走去。三婶木然,似乎并不与我熟悉,似乎我并不是那个被她从小带在身边的乖巧女,似乎她曾经亲手做的那些让我回味无穷的坛子菜,从来不曾为我准备——可明明,我曾经吃了很多年,而今一直怀念。此刻,我看不到她的悲戚之情。可我依旧难忍哽咽,说着:“婶,回来了。”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混沌,也有些困扰,本能地接过茶杯,再看看白色的孝布,接了,先将两条麻线打好结,再顺手挂在头上——这些动作,我觉得她都是无意识地在完成。最后,她含含糊糊地答我:“嗯,回来了。”没怎么看我,没有叫我的名字,也没有流泪,更没有起身去给奶奶行孝。
  我曾在远方默念过数次的三婶,那一刻,就在我的对面。可她竟像认不出我。她的头发稀稀疏疏,好像只剩下数得清的几根,身上的衣衫,看起来都不太合体,偏大,风一吹,那并立的双脚裤管,便左右摇摆起来,让我感觉即使再放一条腿进去估计也是无妨的。我曾设想过多次,如果见到三婶,要如何对她说那些过往,要如何告诉她我多么想念曾经像跟屁虫一样赖她带我一起去给各家各户送碗的日子(搬去县城之前,三婶在乡里做了多年这项生意,卖瓷碗,因为叔叔一直在瓷厂上班),我那时总是因为帮她算数而得她表扬,不只是精神鼓励,还有物质的,诸如一支铅笔,一个练习本,有时候还有一支极难得的雪糕。更重要的,我想告诉她,我是如何怀念她做给我们的坛子菜。
  三婶那时候是极喜欢做坛子菜的。水灵灵的萝卜,绿葱葱的芥菜、空心菜,三月的竹笋、蕨菜,五月的黄瓜、六月的苦瓜,三婶的坛子从来没有空过。不仅给在县城的叔叔捎去,更多的其实是为我们而备。那时候,三家人,九个孩子,坛子菜不仅会经常被当作正正式下饭菜,也经常被我们当作零食,特别萝卜条,三婶先将它们风得半干,再拌上鲜红的辣椒粉,倒些酒,盖上,不到一个星期,再揭开便是满屋飘香。我们便各各手拿,一条接一条脆生生地咬着,即使小嘴辣得通红也毫不相让。三婶见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便显得特别开心,总说:“不要争,不要争,地里萝卜好多,再扯些上来洗干净晒了便是。”有时候她用瓶子装来送给邻居家,也总会不无自豪地说:“我腌的这萝卜条,可好吃了,几个孩子都争着拿。”
  
  可那天,这一切,我都没能说出口。而且,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去认真关注过关于三婶的一切了。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尽管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起三婶,但终究是没有特意询问。或者,家里曾经有人偶尔提及,想必那也是轻描淡写吧,以至于我在遥远的地方只觉得一切如常。或者,六年前叔叔入土为安之后,我们便产生错觉,三婶也跟着远离了。我们对于很多人,很多事,都是这样不经意,这样潦草,这样寡淡。
  
  可这时候,我诧异,黯然。大姐见我有些痴痴傻傻地看着三婶,便借吩咐我去做事之机,把我从木然的三婶面前拉走了。
  我问大姐:“三婶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
  大姐叹了口气,小声说:“还是去年底的事。”原来,去年三婶突患脑血栓,在医院住了整整两个月后,才勉强能开口说简单的话,神智却总是含糊,而且偏瘫了。
  “偏瘫?这不是好好地坐着吗?”我又问。
  大姐说:“这确实也让我们意外。听说是老瓷(堂弟,三婶的儿子)夫妻花了一笔不小的费用,专门请人服侍,才逐渐到今天这模样。”
  
  这又在我的意料之外。
  爱若纵容终成殇。叔叔当初因为溺爱堂弟,堂弟逐渐变得桀骜不驯,染上诸多恶习,当叔叔意识到时似已回天无力,于是变得灰心、绝望,导致自身伤痕累累,最终英年早逝。那时候我们无一不对堂弟又痛又气。特别是父亲,面对叔叔的遗体时,竟是连动粗的冲动都有。父亲恨铁不成钢,安葬完叔叔,只交待堂弟一句话:好好待你娘。但这交待,我们都曾经以为会打了水漂。他毕竟是个浪子。回头有岸么?许多人都曾为三婶的晚年捏一把汗。更何况,久病床前无孝子。谁能保证老来没个三病两痛?
  
  没想到,关于病痛,一语成谶,三婶竟真的病了,而且病得如此严重。堂弟却没继续做那个浪子。我边与大姐说话,便扫视场内,没看到堂弟的身影。可我这时,真想见他。再抬头时,才发现他正埋头跪在奶奶灵前。
  我听到了哽咽之声。那是堂弟发出来的。记得叔叔去世时,我没见他掉泪。可现在,他长跪,痛哭。没有人拉他起来。弟弟只陪他一起跪着。父亲庄严地站在旁边。
  这痛哭,最终惊动了坪里闲坐的人们。没有人不意外。我看到三婶也缓缓站起身来。人们都说:“她这模样,是不记得行孝的。但能自我料理,也不错了。”我去搀扶她。她很顺从地随我走向灵前。她长时间地看着奶奶的遗像。突然挣脱我的手,就跪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凄然的哭喊:“娘啊,你怎么不等我们回来就走了?”
  
  三婶彻底清醒过来了。大家都猜测,是因为堂弟的长跪与长哭。可堂弟后来对我们说,三婶从去年底患病到今年能勉强走路,且能开口走话,已经有一段时间。她木然沉默,心里却是明白的,她害怕连累儿子,又怕说话不得体更遭人嫌弃。是病痛折磨使她胆怯,使她成了我们见到的模样。
  
  连绵的阴雨之后,奶奶下葬前日,老天却突然开了眼,大晴。三婶挣扎着要去送葬。堂弟不许,承诺他会替叔叔多给奶奶磕头。大家争相劝着。三婶终于又顺从了。
  当我们下山回来,却见三婶正在切着办酒席剩下的白萝卜。瘦弱的身子站在灶前,我恍惚之间又好像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三婶。可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精明的三婶了,动作也不如从前伶俐。她见我站着,转头对我说:“家里的坛子空了好长一段时间,你等上两天,就能腌好。”这时我忍不住又掉泪了。本来想说,不要这么麻烦,我们自己早学会了腌制萝卜干。可这话终究被卡在喉头,没能说出来。实际上,就在当日晚上,三婶便将萝卜干用母亲房间的空坛装好,交给了我。又交待说:“再不要像小时候那样猴急。这回萝卜没有风干,浸酒的时间要稍长点才会好吃些。”
  
  这坛子萝卜干,我来到梧州,久久不舍开封。间或打个电话给堂弟,他说三婶的状况越来越好。如今更多的时间就是在特别请来陪伴的阿姨的陪伴下,带带孙子,出去散散步,兴致来时还在公园与众多老年人一起晨练。
  
  叔叔的早逝,于堂弟应该是一次致命的打击,这打击,使他真正成长起来,懂得了如何在自尊自重的同时,更加怜悯、体谅、爱惜自已的亲人。宗教家说:世间本没有恶,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失去。堂弟身上曾经也久驻着一股所谓恶的力量,那时,必也是因为善的流失。又有古人云:宠而不娇,娇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诊者,鲜矣。而堂弟,竟成了这鲜少中的一员,使身上的这股善,回归了。
  
      这,能否算作三婶沧桑岁月里最终收获的一种幸福?
  她从一度的病态痴傻中恢复过来,正拥有着一个大家可以预见的相对温暖的晚年。在电话中她告诉我,又准备了一些坛子菜,到过年,任我挑拣。我知道她如今做这些菜的艰辛——大病,并未全愈。但我又更坚信这些菜的味道必定更胜于从前。于是,满心期待着再见。
  
  
  
作者: 暮雪    时间: 2011-11-28 17:50
一米,您三婶的木然也许是脑中风后的后遗症,看见这篇突然想起自己的一位亲人,落泪
作者: 一米幸福    时间: 2011-11-28 19:26
回复 1# 一米幸福

问好暮雪。
嗯,就是脑中风。如今其实也并未全好。只是勉强自理。偶尔做点家务。终归不能独自外出。
于老人,健康平安是福。儿女孝顺是福。
作者: 沈盼盼    时间: 2011-11-28 23:41
唉,生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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