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即真相
——关于《罗生门》
上学的时候,有哲学课,不过那个时候主要的精力都用来偷偷看抽屉中的小说了,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我是一个字都没听到。后来,迫于生计,不得不又拿起哲学书本,发现一个很有趣的说法——我这样遥远曲折的叙述模式可能给人某种错觉,以为我发现了很高级的哲学命题,但我要拉风地告诉你:NO。我发现的有趣的说法,一般地,每本哲学书都会有,都在第一页,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哲学最基本的问题,思维和存在哪个是第一性的问题(这时才发现这个入门问题,可见我上学那会太好混了)。然后一般都会举一个我忘了名的哲学家的观点,我看见了蜜蜂,这个蜜蜂就是存在的,我没看见,没意识到它,它就是不存在的。偶的天神啊,这个说法让我相见恨晚。要说呢,俺从小还是很有朴素的唯物主义觉悟的,这蜜蜂嘛,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真相只有一个”。古人说,仓颉造字而鬼夜哭,所哭者何?从此后装逼者众也。读书之后,我也开始变得比较装了,对于一般大家都深以为然的东西,一般都不屑一顾,非标新立异不足以显示咱识字多。一看到这个说法,那是相当地对俺的胃口啊。并由此得出结论,唯物的哲学家呆板无趣,唯心哲学家思维奇特多了,也顺带解释了一个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啥唯心的作家写的作品比唯物的作家好许多,根本原因就在于想象力的差别。
《罗生门》一直听说,但一直没有看。我是个懒人,看电影也是随便逮着一个就看,很少正儿八经地去找什么,而且这部电影据说得了N多大奖,对于这种容易让人装的电影——比如这一阵很时髦的《2012》,电影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电影正如那杯不加盐的DJ一样,能满足某些人骨子中装逼的爱好——我又是一向敬而远之。当然,前面说过,我本人其实也是比较装的,不过我的装逼之处在于,坚决不看《泰克尼克》和《海上钢琴师》。有一天在网上看芥川的小说,看完《罗生门》之后,满头雾水,这样一部讽喻犬儒主义的小说,怎么成了扑朔迷离的代名词?这又是怎样的一个“罗生门”?在网上找了找,找到一个画面质量很差的版本,但勉强还能看,好在我一向于此要求不高。看了之后发现,电影只是借用了小说《罗生门》的场景,而它的情节,看完电影后去查询相关资料才发现,取自芥川的另一个小说《竹丛中》。
一个和尚,一个樵夫和一个路人在破败的罗生门楼下避雨,谈论着一桩诡异的凶杀案:武士金泽武弘被杀于密林之中。见证过他死亡事件的人有樵夫、和尚、强盗多襄丸、武士的妻子真砂和武士本人。关于他的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强盗说是自己杀死的,武士的亡灵说是自己自杀,真砂也说是被自己用比匕首刺死,但樵夫却说,武士不是被匕首所杀而是死于剑伤。他们都是事件的亲历者,都保证自己所说的是真相,但是他们说出的过程又是如此迥异,直到电影结束,武士是怎样死的,仍然是一个迷团。
电影远没有我想象的好看,甚至有点枯燥。它采用了倒叙这个不容易讨好的故事讲述形式进行展开。三个谈论者谈论着衙门审理时事件经历者各自的说法,这样,电影其实就在三个场景下进行,即:当下场景、审判场景以及凶杀当日的丛林场景。而事实上,整部电影就在这三个简单的场景下完成。这和那些动辄花费多少多少亿的烧钱大片的场面相比,确实是简陋得让人难以忍受,差不多就是一个话剧的场景吧。场景简单,演员的演出也乏善可陈,和当下演员精湛的演技相比,确实是过于粗糙了点。比如真砂矫情的悲伤,再如强盗多襄丸做作的大笑,以及为表现多襄丸和金泽武弘懦弱的那一场打斗的场面,特别是多襄丸在衙门审理时如同小孩般蹬腿的动作,简直把我雷得不轻。但是,这部据说是电影史上最伟大的电影,它并不靠这个吃饭,它的名气不是来自场面和演技,而来自它指向了我们复杂的心灵:败坏的年代,如何直面自己的良心。
电影甫一开始,就是一片愁风惨雨下破败的罗生门。罗生门一多半只剩下了断垣残壁,但余下的完整的一角飞檐,还依稀能想见这里昔时的庄严。破败的罗生门,成为了黑泽明讽喻世事的道具,它是这个充满战争、瘟疫、灾难的世界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的象征,而完整的一角,正隐含了黑泽明对道德重建的向往。老实说,对于这种比较小儿科的象征手法,我是很看不起的,说明黑泽明虽则名气大矣,但上世纪五十年代,电影艺术还很初级,他也无法跨越。在这种背景下,人与人之间充满的欺骗和谎言,所说的话都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真相只有一个,但是从无数张嘴里说出来,就有了无数个谎言:强盗多襄丸说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勇敢,武士说谎,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真砂说谎,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贞,而樵夫说谎,是因为贪婪——路人揭发说,他拿了那柄镶着宝石的匕首。在电影中,良心可以为了某种利益被无视和出卖。芥川的小说《罗生门》中,主人公最后悟出一个道理:只要能生存下去,没有什么不能干的。但黑泽明显然比芥川乐观,他对人心仍然抱有希望。电影中,当路人把婴儿的衣服剥走时,樵夫毅然决定抚养这个婴儿,黑泽明借和尚的话说,你让我对人心重新有了期望。电影结尾,雨过天晴,这个显得幼稚的处理手法也表现了黑泽明的希望。
可以说,正是对人性的深刻剖析让这部电影成为了电影史上的里程碑,也让导演黑泽明一举成名。电影告诉我们,虽然人心险恶,但未来仍然值得期待,在这个结论之下,我们自然可以得出另一个结论:事情虽然扑朔迷离,但真相还是值得期待。正是这种认识使我在看完电影后,曾一度对这个众说纷纭凶杀案进行过分析,试图还原真相,但是我没有成功。当我看完芥川的《竹丛中》后,才发现黑泽明撺改了芥川,把小说世俗化了。芥川的小说没有背景,也不特别讽喻人心败坏(这也是为什么黑泽明要把罗生门这个意义明显的象征物搬过来作背景的原因),它更倾向于世事不可知的神秘主义。和电影相比,芥川的小说显然更智慧。芥川的笔下,并不表明哪些人是在说谎,相反,我倒觉得那些人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是真话。是的,他们因为各自的目的和利益,选择了对自己有利的一部分,而遗忘了另一部分,或者说是修正了一部分记忆。其实,在生活中,我们曾有过这样的体验,总是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东西,而忘记自己不想记住的那部分,当然,这也许需要时间。现在,我要引进关于那只蜜蜂的说法,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只意识到了自己所需要的那部分。这世界并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相,我心即真相。
黑泽明活了88岁,可谓长寿;芥川35岁服毒自杀,自杀前,曾写遗书和朋友说,诸多自杀方式都不够美,唯有服毒不破坏形象。这可能也说明了,黑泽明为什么无法忠实于芥川的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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