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鸡
老卡最近总是出神地望着老婆养的那群鸡，含情脉脉地似的。
那群鸡，其实也算不上一群，也就七八只，或者十多只？老卡不知道确切的数量，老婆知道，老婆还为每一只鸡都起了名字，比如蛋蛋，小猫，草棵子，鹰等，当然，老婆最喜欢那只频频下蛋的母鸡，这母鸡，长得高头大马威武有力，走路昂首挺胸，很有派头，即使在公鸡群里，也有鹤立鸡群之感，更兼雍容华贵，活脱脱就是一个贵妇人，这只兢兢业业敬业的气质鸡也是老婆的最爱，所以，就给这鸡起了丈夫的名字——老卡。
老卡和老婆都是普通的农民，没上过几年学，没读过几本书，连报纸也没读过几张，也就勉强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对了而已。
然而，就是这没多少文化的老卡，最近竟然哲学家似的开始思考人生了。
——老卡最近在苦苦思索，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他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答案。
活着有意思吗？刚开始思考的时候，老卡总是问老婆。
老婆竟是一脸的不屑，总是啧啧着嘴，就很蔑视老卡。
老卡记得有一次，老婆被问烦了，就硬梆梆地说：怎么没有意思？你看我，忙里忙外的，喂猪，喂鸡，起猪粪，扫鸡屎，种菜种粮洗菜做饭，伺候你吃伺候你喝，晚上还要陪你这老不正经穷折腾，一天下来，累得要死，怎么能说没意思呢。说着就满口黄牙嘿嘿地笑了，一脸的幸福。
把老卡笑都目瞪口呆，心里就有点瞧不起老婆，这也是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以来，老卡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瞧不起老婆，他觉得老婆真是太浅薄了。
之后，老卡就不问老婆了，每逢想得头疼的时候，就自言自语。
这时，老卡才开始羡慕电视上那些有学问的人了，他们一定知道人生的意思，而且，在老卡看来，只有知道了人生的意思，才能感到人生的幸福。
也就是，老卡忽然很恐怖地想，也许他活到现在竟然是不幸福的？
老卡想得有点魂不守舍了。
回头想想，老卡是从大袋子生病时开始这么自我折磨的。大袋子，一个黑铁塔一般壮实的妇女，力气比大多数男人都大，有一天忽然发起了高烧，浑身软得象一碗苞米面稀饭一般瘫倒在床上，倒了几天，就那么眼睁睁地死了。
老卡就苦苦地想，大袋子死前是不是知道自己快死了？要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害不害怕？
害怕！
怕死！
…………
这无边的思考，就如挂满尖锐铁蒺藜的黑夜，把老卡的白天挂拉得支离破碎，同时也把老卡本来正常的几乎没多少知识却又很快乐的生活也挂拉得支离破碎了。
老卡感到自己也快支离破碎了。
老卡回想自己活了六十多年的意思，竟然总是很害怕：小时候怕奶奶死，怕他爹揍他，怕他妈挑水不小心掉进井里，怕没有吃的，长大了也怕，怕找不上老婆，有了老婆也怕，怕老婆和他妈吵架，有了儿子女儿还是怕……
如今，老了，更怕：怕死——怕自己死，也怕老婆死，还怕儿子女儿两家子任何一个人会死，越老，怕的越厉害。
如此，老卡每天的日子就是怏怏的，很窟窿一般。
老卡很痛苦，人也消瘦了。
后来，老卡就专门和鸡卯上了：他发现那群鸡真是快乐，
其实老卡并不单单发现那群鸡很快乐，他发现家里养的猪啊，羊啊，还有别人家的驴，马，骡子，也都很快乐，还有别人家的鸭，鹅，同样也快乐，也就是，他发现，他所看到的动物都很快乐。他之所以和鸡卯上了，是因为他总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而他家院子里只养着一群鸡，如果还养了鸭和鹅，他也会同它们卯上的。
是的，老卡发现鸡们真是快乐啊，天一亮就跑出去，累了就回来，公鸡还旁若无人地踩母鸡，天一黑，用翅膀紧紧地包着自己，从容地走进鸡窝，它们一点也没有怕死的感觉。
老卡终于恍然大悟了。
老卡又想起刚结婚那阵子，一天，老婆杀鸡，那也是老婆第一次杀鸡，还没杀出什么经验，只见她左手握着那只鸡的身体，右手一把菜刀，手起刀落，那只鸡立马身首异处，鸡头落在地上——眼睛都没闭上，但没有头的身子仍流着血奓煞着翅膀在院子里小跑了几圈，然后就扑棱着倒下了。现在想想，那只可怜的跳大神一般的鸡，即使被剁掉了头，即使刚被剁掉头还跑得很疯狂，随后一点点体力不支，也没始终没有怕死的感觉，它只是疼，却不会想到死，更不会想到怕死。
在老卡如今很喜欢思索的概念里，疼——身体的疼，是能够忍受的，而那脑子里怕死的感觉——这是一种更深刻更锋利更残酷仿佛千刀万剐下油锅的疼才是难以忍受的。
做一只鸡活着真是有意思，多幸福啊，一点都不知道害怕，什么都不害怕，更不怕死。老卡望着鸡们，神往地想。
想着想着，老卡就恍惚起来，恍惚起来的老卡就感觉自己化成了一缕幸福的细烟，丝丝缕缕柔柔和和地钻进了正出神地望着他的那只老母鸡——老卡的身体里。
至此，笔者有一疑问：是老卡化成了鸡还是鸡化成了老卡？
不过，对作为人的老卡来说，已不重要了，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从此他就不害怕了。
（说句题外话：笔者一直在苦苦思考这问题，思考的痛苦程度大概不亚于老卡）
老卡自此失踪了。
幸好老卡家的猪圈在院子外面，幸好老卡没坐在院子外面望着猪思考活着的意思，否则，大概他也会钻进那只正在膘肥体壮的猪的体内吧？不过，即使钻进去了也无所谓：尽管那只猪即将被宰杀，但毕竟不知道死是什么，不知道死是什么，也就谈不上怕死了。
最痛苦的是老卡老婆。
不过，有一天，当她把手伸进那只母鸡老卡屁股里摸摸是否有蛋的时候，她发现母鸡老卡竟然咧着嘴笑了，笑得很象她男人老卡，从此，她就更宝贝这只母鸡老卡了，她感到有了一丝安慰呢。
2011/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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