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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记忆年轮之:刘木匠 [打印本页]

作者: 闲散之人    时间: 2011-8-8 10:56
标题: 记忆年轮之:刘木匠
记忆年轮之:刘木匠
   

     我喜欢记录普通人的平凡人生,在我看来,只有这种真实的,不加什么人为修饰的人生才更有味道,才更值得书写,这也是我连篇累牍的写出这个系列的重要原因。说实话,我的记忆力并不差,而这些不算太远的经历,一直鲜活于我的记忆深处,其实我很早就想写出他们,写出那些曾竟让我感动,让我唏嘘,让我叹息,让我扼腕的这些鲜活的人们。他们是生活的亲历者,是我人生的一种标尺,也是一面又一面的镜子,真实的,不客气的照射着那段日子,那个时代。

    不喜,不悲,不嗔,不怨,不怒,不狂,不浮,不浅......

    有过多少往事,好像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

    我喜欢安安稳稳的叙述,我喜欢波澜不惊的人生,所以,在我的笔下,你确实看不到大起大落,你当然也休想看到波澜壮阔,那都是胸怀大志的人的活法,我笔下的这些人不是,他们和我一样,掉在人堆里你挑选不出来,因为我们的共性只有两个字:普通。

    活过五十多年,蓦然回首,望着一地遗憾,一地沧桑,自然会有一地感叹。感叹自己的命运,也感叹身边人的命运,不断的有亲朋好友离开这个世界,每一次去殡仪馆,都是一种形式上的送别,也顺带着给自己探路。

    人生是一个过程,只有活过才会明白。其实这话说得不全对,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我还是要罗嗦的告诉读者诸君,我这里讲述的不是一个传奇故事,但是它却有着历久茗香的陈年味道,需要你有共鸣和品尝的心。

    认识刘木匠确切的时间是一九七六年年初,我经过了入厂初期的入职培训后,我们这一批百十号人被分到了工厂不同的岗位,我宿舍的一个长我两岁的哥们相当不情愿的被分到了木工房,确切地说,是一个木匠。

    三十多年后,我的这个哥们已经是一个专业娴熟的建筑方面的技师,负责建筑预算。一日我们相约在一个午后的小酒肆,举杯闲聊。我顺口问了一句:“你师傅怎么样?”他端着杯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后不无伤感的回答我:走了好多年了。

    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我良久沉吟着说:“那是一个好人。”其实,说出这话我突然有点后悔,因为在我看来,动辄给一个人评价是一件不太负责任的事情,这个世界永远是相对的。但是,至少在我看来,这个刘木匠确实应当算是一个好人。

    刚分到木工的时候,我的这个哥们那是相当之不情愿。我们变着法子开导他:“木匠多好啊,绝对的手艺人,我们以后结婚的家具你就包了吧。”其实事实上,我们所有的人结婚也没用这个哥们做过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板凳,这都是后话。

    相对封闭的三线工厂,基本是一个独立的,略有些闭塞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吃喝拉撒什么都不能缺,所以,什么工种也都必须有。工厂十几座车间,几栋宿舍,以及家属区,都需要维护。比如门窗玻璃碎了,门窗破损了都需要维护,所以,其实工厂的木工房是承担了很重的工作的。

    在我们这位老兄之前,据说也有一个小青年被分到木工房,干了不到三个月,打死也不去了,宁愿去后勤茶炉烧开水。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木匠这伙计不仅累,而且杂。我其实非常佩服我们的这个哥们,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还是去了木匠房。

    那时候,木工房只有一个师傅,加上我们这个哥们一共两个人。

    木工房距离主厂区大概也有一公里的样子。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一字排开的大瓦房。面朝东,距离它不太远的是半坡下,一条山溪涓涓流淌,山溪的两边是山梨树,那些山梨树到了春天的时候,煞是好看,雪白的梨花一树树,一枝枝,山风掠过,枝头梨花微颤。梨花谢后,残花随着山溪一路飘走,清澈的山溪里摇曳着梨花的残片,给人一种另样的美感。

    头一天哥们拜师回来,躺在大通铺上,心思重重的看着天花板。我问他:“你师父如何?”他对着天花板说:“是一个一只眼睛的家伙,我看着不像好人。”“那好,等什么时间我去见识一下。”

    话是这么说,刚参加工作都拼了命要表现自己,那里有时间去闲遛呢?所以,我第一见到木工刘木匠的时候,至少也是我正式工作了大半年以后。当然在这之前,也见过他们师徒二人,背着一个木工箱子,推着一个平板车,车子上拉的是玻璃这一类的东西,当然还有加工好的,或者是半成品的门窗之类的。诺大的厂区,只有这师徒二人,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我工作的车间,其实距离木工房不算太远,大概也就三五百米的样子,穿过车间一端的门,沿着山路(捷径)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我第一次去木工房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工作的时候弄断了榔头的把手,师傅让我去库房领了一根腊木杆,换上把手,这活儿一定是要木工来做的。

    我提着腊木杆,拿着断了把的榔头,朝木工房走。

    刚走到木工房门口,从木工房里走出一个身材笔直,穿着蓝色大围裙,带着套袖,眼上架着一副眼镜的中年人,他冲着我上下打量着。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我们那位哥们授业的恩师了,于是也恭敬的喊了一声:“师傅您好,我是来换锤头把手的。”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又看,我也回看了他,果然我哥们没说错,他有一只眼睛是干瘪的。他朝我伸出手:“工票”。我茫然,“啥工票?”“你到我这里修理,不给我开工票,你说我是干工活还是干私活?”他问我。我一时语塞,掉头准备回去。他却又喊住了我:“算了吧,我给你修修。”我一看机会来了,索性和他套近乎,“你徒弟和我一个宿舍,睡一铺炕啊,刘师傅他不在吗?”听我这样说,这个木匠显然是缓和了很多。他说“下车间干活去啦。”我跟着刘木匠走进了木工房。
     
    在东拉西扯当中,刘木匠很快就为我换好了锤把,也就这样,我和刘木匠渐渐的熟悉了起来。如果遇到停电的时候,我经常跑到木工房听他那些往事。

    这个瞎了一只眼的人,脸上密布着纵横的纹路,那纹路里藏着许多沧桑。熟悉以后,我们就经常听他讲述他的往事,知道他是在解放战场上逃亡的一个国民党正规军的兵,他曾经短暂的在保定军校学习过。其实他有点懊悔,因为不逃他的部队很快就起义了,编入了解放军的正规编制。他逃跑的时候,是一个排长。所以逃跑,是因为惨烈的锦州四平战役,打得他心惊肉跳。他受不了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场面。他不止一次说,这要是和小日本宁可老子战死也不会跑,自家兄弟这么打,看着受不了。

    刘木匠的话不是吹,他的那只失明的眼睛就是和小鬼子近身肉搏的时候被鬼子打爆的。身上还带着被鬼子刺刀捅过的疤痕,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的内战升级,他的部队也就和解放军开战了,几大战役之后,蒋家王朝强弩之末,胜负天平早已分出端倪。刘木匠不是个浑人,他看出来国军基本是没希望了,继续呆在国军的队伍里,要么战死,要么被解放军俘虏。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丢下了武器,开了小差。

    他的老家在河北,他不敢回河北老家,只能沿着辽南一路逃窜。这一路,他重拾了抗战前在老家和老爹学会的木匠手艺,一路颠沛流离,一路风餐露宿,走到了这座大山脚下,遇到了一个爱他的女人,成婚生子,三个孩子。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工厂聘用的一个临时工,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人。

    没有多少人知道刘木匠是一个国民党逃兵的经历。他本人也很少讲述这样的往事。但是,熟悉了以后,他会给我们讲述他是如何和小鬼子拼刺刀死里逃生的,每每这个时候,他剩下的那只眼就会发出一种很刚毅的光芒。记得他有一次说,要是现在小鬼子来了,我还是要和他们玩命。

    其实,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整理这篇文字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刘木匠有着一个怎样强大的心胸,有着怎样的襟怀,他说他的枪绝不打自己人,中国人怎么能打中国人呢?他说到这样的话题的时候,那唯一的一只眼睛流露出迷茫和困惑。

    我在三线分厂生活工作了五年,期间刘木匠很多次聊天,听他讲述他的人生往事,那时候我少年的情怀里揣着对抗日英雄的景仰,当然也交织着对国民党逃兵的不屑,现在看来极其幼稚可笑。

    这是一个你无法用简单的“对错”去给出答案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充满着喜怒哀乐,也注定轮回无常,我们甚至不知道人生的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信仰缘何而生,缘何而去?

    其实,长大的我们会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有着无数的“刘木匠”,他们和我们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时间的不同,时空的不同,际遇的不同而已。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由无数普通人组成的,也正是这些普通人构成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不是吗?

                      2011年8月8日星期一
作者: 天问    时间: 2011-8-8 12:22
刘木匠,一个极其普通但不可或缺的人,文章把人物刻画得很鲜活,竟然对刘木匠不是同情,而是敬佩。或者正如闲散老师的结尾: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由无数普通人组成的,也正是这些普通人构成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作者: 潘霞    时间: 2011-8-8 14:20
这个世界永远是相对的,好人坏人也没有绝对的标准。好人受利益驱使也偶为坏事,坏人也并非都是丧尽天良。为祖国利益敢于牺牲,为躲避自相残杀而做逃兵,有这样的心胸和认识,刘木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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