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淡淡的愁绪,缘自江南。
我并没去过江南,对江南的印象只是来自他的水墨画。那一笼烟雨轻纱一样飘在心间,仿佛自己刚刚撑了油纸伞,从雨巷中悄然走出,发丝上还带着水滴。
三年同窗,两年同桌。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相遇,像是画了一笔重彩。他的画是随心所欲的,有时一枝秃笔,一块抹布,到了他手里也可随意泼墨。他画,我静静地看,或者细细揣摩他出给我的上句对联。画成,联也成,却原来联中有画,画中有联。
有位同学求画,我来凑趣:“我也要!”他笑笑算是默许了,主题是夏日里清琏的荷。一连几天,他小屋里的灯都亮到很晚,他说,在一幅画中倾注了很多心血。我轻问是哪一幅?他说,看了你会知道。
他拿了两幅画好的荷让我俩挑选。一幅工笔,一幅写意。一眼看到那幅破败的残荷随风抖动,萧瑟的秋意扑面而来,像是一场用水墨演绎的凄凉人生。心动了一下,拿起它,想起李商隐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柘荷听雨声”。他附在耳边说:“你懂了。”
我情愿不懂,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暑假里夏日的午后总是漫长。他不停地在写《侠客行》,用行书,或用草书,都不满意。我点了一滴墨在手心里,看它慢慢晕开,一种情绪悄然弥漫。我说用隶书吧,别太张扬,收敛杀气。
写完之后盖上印章,我懒洋洋地说:“你快点成名吧,我会把你送我的字画都卖掉,然后成为一个富婆安逸地过下半辈子。”
他笑了,“人有功利心就不会有好作品。梵高生前很潦倒,死后作品才价值不菲。要想成为富婆,可要等哦!”
“嗯,我一定会比你活得长。”我当作玩笑,其实我真的比他活得长好多,多到寂寞和想念如潮水。
他假装生气抓住我的手,却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呼:“好一双手啊,短小粗壮,会把握力度,最适合刻字了!”我生气地抽回,没有一双女孩子应有的纤纤素手,多了几分自卑,只因了他的话,宁可不学。
第二天,我躺在沙发上看《楚留香》,他来敲门,匆匆塞给我一本篆刻书、一套刻刀、一方青田石,然后关掉电视,告诉我这本书只借了三天,三天之内必须看完。刀怎么拿,字怎么写,他都细细教我。本来言语不多的他絮叨了一个下午,我偷笑间忽然忆起上学的路上,他从后面赶上来轻轻提走我肩上十多斤重的大书包,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他的关心,竟也像他的为人一样,有简有繁。
他上大学临走之前,送我一幅兰,简单的水墨,留了一首板桥的旧诗:“素心花赠素心人,风留清气列晚春,他日老夫归去后,对花犹想旧时音。”含笑收起,让我再看你一眼,把你平静的目光收在心底,从此后各自天涯。我不问他的联络方式,不问他的地址,一切尽在无言中。跟上天打了个赌:就任时光飘流,如果有缘,让我们日后在不经意间重遇,如果有重遇的一天,我会牢牢把握,让我们属于彼此。
二十四岁那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天空中飘着细雨,杏花开了,朦胧间仿佛到了画中的江南,想起他,想起手心里晕开的墨滴。突然电话铃响,同学告诉我说他已不在人世。我最后的记忆,是他送我那幅兰时的双眸,竟是永诀了。
跟上天的打赌,最终下不起赌注。
大悲无泪,心凉如水。
我相信世上有灵魂的存在,他就在不远处看着我。我善待每一只蜻蜓,每一只蝴蝶,每一棵小草,每一只飞鸟,这些萦绕在我身边的生灵,我相信他的灵魂就在其中,就像他在我背后轻轻提走沉重的书包时那样,小心呵护,默默相随。
“子期死,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没有了他,这些水墨丹青,还是永远不要再碰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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