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木匠是家传手艺。据说他祖上八辈都是靠斧头刨锛吃饭,技术没得说,不但闻名街坊,连邻县也有慕名来请他去做活儿的。 黄木匠为人很和气,肯帮忙。街坊邻里谁家床松了桌破了,一喊就来。拎一只装着工具的旧帆布包,一般的小修小补就足够应付了。主人家照常是泡一壶浓茶,摆出一包香烟——这招待可不得了,要知那时一人一月才供应两包——请他受用,外加一连串的感激话就是报酬。遇上家境稍好或特别大方、讲究的人家,竟会炒上两样荤素,摆出半斤酒来,黄木匠就会笑眯了眼,连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等他喝得心满意足满面通红后,就会二晃二晃地打开话匣子摆龙门阵,说道他的祖师爷叫鲁班,那鲁班可不简单!做出的东西不但会飞会跑,还能避邪,家中放上一件就能百毒不侵。而鲁班爷爷本人,更是可以呼风唤雨,遣鬼驱神,有通天彻地之能。听得孩子们满脑袋都是鲁班上天入地的影子,无尽神往出一脸痴相。 民间传说道行深的木匠是会法术——特别是在做床时,他们会在楔缝里画符或帖上写着咒语的纸片——的,若符咒上是良言吉语,就会夫妻恩爱鱼水欢悦。可要是得罪了木匠,他们能让你同床异梦夫妻反目,甚至会家破人亡。凡是有法术的木匠都有一本密籍《鲁班书》,上面记载着种种密咒。我们好奇地问过黄木匠有不有《鲁班书》,他总是笑而不答——无疑他是有的,我们都认为。于是对他就更多了层神秘的崇拜。 摆完龙门阵,他老是摇头叹息:“现在的木匠简直就不是木匠——几推几刨后再钉几颗钉子,算啥子木匠?没的辱没了鲁班祖师爷。”听了这话,连我们都会莫明地骄傲起来,很是鄙夷那些钉子木匠。 他家祖传的绝技是做床,那床可不简单:四柱八门,床梁有吊屏,柱间置屏风,床下有榻板,一律雕梁画栋,镶石嵌钿,鎏金錾花,很是气派堂皇。每说到此他就会两眼放光,神情很是向往,惹得一群小屁孩在无限渴慕下胡乱描绘出种种奇形怪状的床来。 其实那时不少居民家中都还残留有旧式床,李婆婆家就有一张保存得比较完整的,上面镂刻着如意云纹、螃蟹水草、八仙过海的图案,床脚呈虎爪形。有次断了一节床沿请黄木匠去修,黄木匠竟用了两天时间精雕细琢,顺着木质的纹理刻水草,那神情之专注,好象手里拿的不是块木头,而是有着生命东西。 黄木匠没有婆娘,三十大几了还是一根独条条,有一次险些找到了一个。 有一次那个扫地的女广广——本地风俗:凡操外省口音的一律被称为“广广”——在他门外犹豫了好一阵后,终于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原来她有一个首饰匣摔坏了,想请黄木匠帮忙修。黄木匠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 到天黑后,女广广就把那个首饰匣藏在怀里来到了黄木匠家。那匣子长八寸、宽六寸、高五寸,是金丝楠木的,满匣都精镂着《西箱记》的故事,镶贝嵌玉,八个角都包着银饰,匣子中间还有把小小的长方形银锁。 一连几天黄木匠都没出门,专心修那匣子。可能修得让女广广很满意吧,不久他俩就悄悄好上了。女广广姓闻,长得很漂亮,听说以前是个画家,是犯错误后下放来的。慢慢人们就知道了,麻烦也来了。 先是民兵指挥部的齐部长——这齐部长是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干部,也是个广广,人们私下都叫他齐广广——派人把黄木匠抓起来了,说他不但散布封建迷信——给小孩讲《鲁班书》就是企图毒害革命的下一代。还和封资修女广广勾结,为封建流毒——原来女广广那个雕着《西箱记》故事的匣子就是封建流毒——唱赞歌,要他交待反攻倒算的阴谋和交出《鲁班书》。黄木匠被打得哭天喊地,可就是不承认反对了社会主义,《鲁班书》也只是吹牛的,根本就没有。幸亏他祖宗三代都是劳动人民,齐部长无可奈何下只好把他放了,只是剥夺了他再为革命小将做红缨枪的权力。 ——我们那条街上的红小兵小将卫了保卫革命果实,组成了几个夜间巡逻小组,人人手里握着一杠红缨枪,个个豪情满怀,时时警惕着阶级敌人搞破坏。那红缨枪就是黄木匠做的。 女广广就没这么幸运了,首饰匣被当众砸碎,在批斗会后被齐广广叫去深入教育,不知为何却喊起救命来。谁会去救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女广广第二天出来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痴痴地坐了半天,到下午就跳了河。齐广广说她是死不改悔,自绝于人民。 半个月后,黄木匠的伤好了,于深夜里潜入了齐广广家,斧子还没举起时就被发现了,可在人们跑拢时他还是砍了齐广广一斧头,可能是想砍头的吧,不知是眼力不准还是太慌张,只砍到了肩膀上。还没等他跑出大门就被抓住了。看来黄木匠是真的没看过《鲁班书》,功夫并不好。 黄木匠是在南门口外的沙滩上枪毙的。枪一响,头顶就迸出了一串血花,倒地时还在喷,不知他自己看见了没有。 |
李婆婆家就有一张保存得比较完整的,上面镂刻着如意云纹、螃蟹水草、八仙过海的图案,床脚呈虎爪形。有次断了一节床沿请黄木匠去修,黄木匠竟用了两天时间精雕细琢,顺着木质的纹理刻水草,那神情之专注,好象手里拿的不是块木头,而是有着生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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