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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沈灯 [打印本页]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7-7 07:59
标题: 沈灯
本帖最后由故园风雨于 2010-8-5 08:37 编辑

暮春风物，极尽铺张，像本翻乱了的天书，云淡了云闲，花落了花飞，一股淡淡的清甜弥漫在渐渐蓊郁的村庄里。

尘埃落定，嫁了桃杏，收了榆钱，旧时的燕子开始回巢，看到人来，便飞到电话线上去稍事喘息，一会儿扬起翅膀，用硬硬的喙剔剔羽毛，一会儿歪着小脑袋，好奇地审视这熟悉而陌生的红尘，如同水墨画里轻盈的走笔，把个眼神瘦消的我都看得发起痴来。

二十几袋老玉米仿佛还了阳的地主老财，挺着一个个雍肿的身子，志得意满地挤在院子里，老人们干活实在，好家伙，哪个袋子也得填个一百三四十斤，说实话，要是三袋两袋我自己就能搬进厢房里，可是这么一大堆，搁谁谁也犯愁。父亲从门外走进来，瞅瞅他身后，我迫不急待地问，“找着了？”，“找着了。”如释重负，要知道现在的村庄里，随便去找个人来帮忙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青壮年们大都出门打工去了，只留些不顶事儿的在村里，老人妇女来了也帮不上啥。“这天儿！过了三九就是三伏，抽风没治了！”一条“大”汉，成了精的面条一般，晃晃悠悠走入眼帘，这一端量，我差点没气乐了，这不是沈灯嘛！

沈灯无儿无女，一辈子也没沾过女人的边儿，五十大几的人了，整天吊个膀子过日子。他老娘在世的时候，还能给缝缝补补，有干的做点干的，有湿的做点湿的，没成想老太太末了跌个跤，脑出血，没了。至于沈灯的老父亲，那就更提不得，也不知他们爷俩儿上辈子结了多大的仇口儿，打小老爷子一见这沈灯就像见了肉里的蛆，粥里的蝇，那真叫一个堵啊。反正沈灯的兄弟再出格也是香饽饽，沈灯再本分，也是个多余的“祸害”。这些年，兄弟一家都在北京打工，老娘没了，就留下沈灯爷俩在家过日子，可真是冤家路窄，好就好在老爷子老了，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对沈灯非打即骂，最多给盆儿眼皮汤，沈灯跟父老们说得好——当没看见。

沈灯的老父亲叫沈诗一，做了一辈子剃头师傅，那叫一个干净利落，就没见人家那大褂儿上起个褶儿，裤腿儿上沾个泥星儿，出门见谁都是乐呵呵的，就如同一尊投胎下世的佛爷菩萨，也难怪他看不上这个沈灯，你说老爷子志气刚强一辈子，咋就养了这么一个“活宝”呢？沈灯长得怪，一只眼眼角耷拉着，眼皮一年半载也撩不起一回，另一只眼倒是“虎目圆睁”，端端正正，就是两只眼放一起，说多别扭就多别扭。沈灯个头儿足有一米七八，高是高，偏瘦了一点儿，也不太偏，八十斤以上，九十斤以下，年轻时候那腰倒还能呛着不弯，一过三十，不成了，斗败的公鸡一样，软塌塌的，父老乡亲真怕哪天大风一起，把他给收了。沈灯不在乎，反正那些年家里穷，也没讨上媳妇儿，就这么个条件，哪个女人敢来以身试“险”？索性一个人得吃吃，得喝喝，哪天眼一闭，腿儿一蹬，卷了草席也好，喂了野狗也罢，怎么不是一辈子？沈灯滥好的脾气，实诚，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哪个喊一声能帮就帮，数落几句也听着，日子长了，大家给他取了个日本名字——缺心眼子。尤其是这几年老了，在村里简直就成了一台戏，总是一抬腿，后边就跟了几个半大孩子，一边拽，一边拉，嘴着还不停地唱，“沈灯子，二百五！沈灯子，二百五！”拉扯急了，沈灯就回过头去，一撩那双雌雄眼，还别说，真是百用百灵，孩子们吓得忽拉一下子跑个没影儿，沈灯“卟”地一声乐出来，骂两句，“我二，我二你娘的狗尿苔！”

沈灯早年也是跟着村上的建筑队十里八乡去盖房搭屋，累活儿干不了，就干点轻巧的，工头儿给几块落几块，反正肚子糊弄饱了就得。可是一过四十，人家建筑队就不敢用了，就他这一付皮囊，没准儿哪天给糟践了，搭上付棺材是小事儿，沈灯那兄弟奸得跟猴儿一样，别看活着不管他哥，真出了事儿，他第一个窜出来要金要银。老父嫌，兄弟奸，打工没人要，种地种不了，做生意更甭谈，沈灯思来想去，终于敲定一桩营生，啥？数来宝！遇上红事儿，就去讨喜，好话说一筐，唱上两套自编的喜辞；遇上白事儿呢，就去哭灵，博一博主家的同情。只要老脸一拉，也不用力用本儿，保不准儿这还真是一条活路。

沈灯出名了，虽然这名出得让他们一家很尴尬。不过，他不去，也会有人去，村庄里打老年间就有这风俗。一辆破自行车，一台老式录放机，一副竹板儿，一个小铁桶，这就是沈灯的全部家当。风里来，雨里去，这些年沈灯踏遍了瞎河两岸的村村落落，一般时候，无论红事儿白事儿，主人家打赏就是半瓶白酒，半桶杂烩菜，再给个五块六块，好的时候，遇上好人家就会翻倍，再给盒香烟，沈灯知足。不过，也有那种“吃红肉，拉白屎，擦嘴无恩”的主儿，沈灯忙活儿半天，到打赏了，被人家一顿棍棒打出来，到那个时候，沈灯也不闹不骂，擦擦老泪，回家。农忙季节，沈灯的营生就淡薄下来，他也不闲着，去田里拾麦穗儿，拾玉米，拾花生，拾豆子，一晃十几年，这日子愣是捱了下来。

老父亲本就腻味沈灯，再做了这营生，更是恨恨不平，尤其是沈灯还给人家老来无后的人家打幡儿抱罐儿。老头儿老太太有女无儿或者无儿无女，又没有亲近人继承，做丧的时候，就让沈灯去当“儿”送终，这在一般人的眼里是祸及子孙的大凶之事，可是沈灯哪有什么子孙？遇上这样的事儿，人家打赏会很厚，最少能给上几百，何乐而不为？沈灯就是这么蛮不在乎。可老父在乎，觉得太有辱门风，又没办法，就给沈灯脸色看，堵得难受了骂几句。老伴没了几年，老爷子也重病卧床，药费小儿倒是给出一些，就是不能回来伺候，责任全落到了沈灯的身上，沈灯一边讨生活，一边儿照顾老父，开始老爷子还不吃他带回来的酒菜，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不知是翻错了哪根弦，老爷子去世前三天，冷不丁就绝了食，话都不跟沈灯说一句，等到小儿忙完手上的事回来，沈灯已经哭倒在床下了。

还别说，真把沈灯小看了，三下五除二就帮我把活儿弄完，我给他点上一根烟，他慌了手脚，一个劲儿“小叔”、“小叔”喊着，狠嗫了两口，就一摇一摆地走出门去。开车回城的时候，恰巧经过沈灯家的门口，老远就听见他那大喇叭录放机在闹腾，“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荡悠悠……”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0-7-7 08:02
{:1_90:}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0-7-7 08:12
唉，这沈灯，挺好的一个人啊！对父孝，对邻居也是热心，怎么就不待见呢？

作者: 远去的烟云 时间: 2010-7-7 08:12
故园的文，写活了一个普通的令人叹息的小人物--沈灯。顶一下！:victory: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7-7 21:41
谁又能忽略这样一颗心呢？它屈从命运，卑微地渴望尊严，却又如灯草——慢慢熄了的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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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的点评力透纸背。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7-7 21:42
老伴没了几年，老爷子也重病卧床，药费小儿倒是给出一些，就是不能回来伺候，责任全落到了沈灯的身上，沈灯一边讨生活，一边儿照顾老父，开始老爷子还不吃他带回来的酒菜，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不知是翻错了哪根弦，老爷子去世前三天，冷不丁就绝了食，话都不跟沈灯说一句，等到小儿忙完手上的事回来，沈灯已经哭倒在床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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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感觉，任何人都可以忽略沈灯的自尊，唯有他的父亲不可以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儿子。

作者: 暖春 时间: 2010-7-7 23:03
问好!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7-8 07:17
不过，也有那种“吃红肉，拉白屎，擦嘴无恩”的主儿，沈灯忙活儿半天，到打赏了，被人家一顿棍棒打出来，到那个时候，沈灯也不闹不骂，擦擦老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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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人性的残酷么

作者: 淡淡一片云 时间: 2010-7-8 07:21
开车回城的时候，恰巧经过沈灯家的门口，老远就听见他那大喇叭录放机在闹腾，“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荡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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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反衬来得好，刻画了沈灯的落寞与向往。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8-4 23:00

故园的文，写活了一个普通的令人叹息的小人物--沈灯。顶一下！:victory:
远去的烟云发表于 2010-7-7 08:12

沈灯的命不好？芸芸众生，想来他也不是最苦的一个，只不会恰恰跑到我们笔下来罢了。问候烟云版版！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8-4 23:01

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及挣扎，及生活。
很显然，被作者刻意所忽略的内心，却在平淡的生活镜头中，慢慢推出来。
谁又能忽略这样一颗心呢？它屈从命运，卑微地渴望尊严，却又如灯草——慢慢熄了的还有希望。
但它燃烧 ...
色妞妞发表于 2010-7-7 15:58

文字是无力而苍白的，根本不足以改变他的运命，可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问好妞妞！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8-4 23:02

老伴没了几年，老爷子也重病卧床，药费小儿倒是给出一些，就是不能回来伺候，责任全落到了沈灯的身上，沈灯一边讨生活，一边儿照顾老父，开始老爷子还不吃他带回来的酒菜，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不知是翻错了哪根弦， ...
淡淡一片云发表于 2010-7-7 21:42

沈灯其实活得并不郁闷，这样的生活他已麻木，或者根本就不曾想改变什么。
至于他父亲，恨铁不成钢始，至于后来，他也麻木了，忽略了儿子，眼中只有沈灯二字。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8-4 23:03

问好!
暖春发表于 2010-7-7 23:03

问候暖春！

作者: 香尘 时间: 2010-8-4 23:23
故园兄，有时间的话，请支持下这次的散文活动哦{:1_89:}

作者: 洋芋蛋 时间: 2010-8-5 06:51
我觉得沈灯的生活就像被套上套子的骡子，他从不想为什么这样生活，怎样可以更好地生活，他对生活没有热情，不抱希望，只是吊儿郎当地对凑。可悲的不是他无钱，没媳妇，贫穷，可悲的是他对一切无所谓的态度。混吃混喝混日月。
故园的文字，貌似白描，其实对人物形象渲染的极其到位，看似每一笔都随意，其实细读起来用笔处处留意.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8-5 16:44

故园兄，有时间的话，请支持下这次的散文活动哦{:1_89:}
香尘发表于 2010-8-4 23:23

问候香尘总版，如果有合适的文字，一定发上来。

作者: 故园风雨 时间: 2010-8-5 16:45

我觉得沈灯的生活就像被套上套子的骡子，他从不想为什么这样生活，怎样可以更好地生活，他对生活没有热情，不抱希望，只是吊儿郎当地对凑。可悲的不是他无钱，没媳妇，贫穷，可悲的是他对一切无所谓的态度。混吃混喝 ...
洋芋蛋发表于 2010-8-5 06:51

我对沈灯，更多的是同情和无奈。
文友过讲，故园浅薄，请多多指正。

作者: 杨逍逍 时间: 2010-8-5 16:58
平淡的人物，一流的文笔。

作者: 闲散之人 时间: 2010-8-5 17:30
深厚的文字功底，白描的人物刻画，你写活了这个沈灯，这样优秀的文字，能出现在这个版面上，真的是一种幸事。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无数普通人组成的，而这些普通人的生活才够得上精彩和令人回味。

真的好，佩服！

作者: 竹林吹箫 时间: 2010-8-5 17:51
用散文式的笔法，描写沈灯的故事，舒缓，流畅，还真有不一样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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