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 堡
那座碉堡,位于东海泗礁岛基湖沙滩东面的尽头,和礁石丛连结在一起。
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感觉那座碉堡如同一个按钮,牢牢地钉死在那里。一条唯一的公路穿岛而过,和沙滩形成一个夹角,酷似圆规一般,从东向西打开一个巨大的扇面,朝着海面无限地延伸,那里有海湾、海鸟,剑麻,乌贼,有乌云,海盗,有正在海面上航行的星星点点的船只。
碉堡是日本人占领时期修建的,几乎在卢沟桥事变发生的同时,日本人就攻占了小岛,是海上向中国陆地入侵的跳板。
当时,碉堡遍布小岛的周围。
每次经过,总是看见一座灰白色的大蘑菇,整个地瘫软在海沙里,显得格外地臃肿,笨拙,愚蠢,散发着怪异难闻的腐烂的气息,我懒得去看,也不想靠近。
在漫天静静轰鸣的晚霞的衬托下,蘑菇散发出奇异夺目的光彩,不断地变幻着,仿佛复活了一般,开阔平坦的沙滩在迅速蔓延的毒液的侵蚀下,瞬间变成一片空白,烘托着碉堡缓缓上升的影子,突兀,阴骘,顽固,高大。
在我与它对视的时候,充满着当年日本鬼子的阴险与骄横,同时也充满着蔑视,嘲笑和仇视。这种目光在空气里交织着,仿佛了凝固一般,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几只海鸥,把我的目光艰难地拔起,带到海天一色的半空,这时的碉堡和周围的礁石混为一体,顷刻,就不复存在。
因为岛上唯一的公路在这里经过,所以,我更多的时候无法回避。
常常经过时,即使我有意不去看它,也明显感觉到它阴沉沉地盯着我,背脊冰冷,肌肉僵硬。在碉堡的目光里,我已经无法藏身,无处可逃。
时常在黑蒙蒙的礁石交错的影子里,我隐约地看见几个日本兵,鬼魅一般出没,黑洞洞射击孔伸出的枪口,瞄准着我,随时击发。
我明白,这不仅仅是我的幻觉,当我有一天终于走进这座碉堡,我确实感觉到了眼前的碉堡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异常迅速,谨慎,敏捷,我站在低矮狭窄的门前,环形的门洞,我根本看不到它的内部,碉堡就是掩体,螺旋体的结构,暗藏着无限的杀机,我被这种最简单的迷宫一下迷倒了,我只能竖起耳朵,警觉地辨识着碉堡里面发出的奇怪的声响,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血液加速流动。
许久,我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去,石头发出一连串来回撞击的声音,立即就悄无声息,又砸进去,半天没有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感觉碉堡是那么遥远,是深渊,又是迷宫。
我的石头扔进1937年那个夏天。
比碉堡先行一步的是日本军队,上岛后,把男人全部抓起来,一部分运送到本土和南洋去当劳工,一部分强行渔民们日夜修建工事,岛上年轻的女人几乎全部被强暴,后来,实行了清岛行动,几天几夜,把活下来的男女老幼几乎全部杀光,埋在一个大山凹里,形成一个万人坑,岛上海拔最高的大山后来改名叫大悲山。
岛上其它地方的碉堡几乎全部清理掉了,有的被炸毁的碉堡露出一小截,在沙堆中像一座更大的沙堆。我看见的这座是唯一保存完好的碉堡,厚实坚固的混凝土已经和礁石联成一体,可能因为挨近礁石,在潮水和海风的侵蚀下,模糊难辨。
碉堡,在侵略战争的辞海里,显得冷僻,冷清。把掩体变成了进攻,把抵御变成了霸占。在这个词条下,就是把所有的阴骘,阴险,冷酷,邪恶都归纳给它,我想,它全部可以容纳,也非常贴切合适。
现在,碉堡在我面前,如同久远年代战场的废墟上丢弃的一个日本鬼子的钢盔,锈蚀,腐烂,滑稽而可笑。
我狠狠踢了一下这个圆溜溜愚蠢可笑的东西,脚尖一阵生疼,这空洞的毫无意义的东西,仍然像礁石一样坚硬无比。这种痛感,使当时作为一个年轻军人的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和愤怒,我奋力跳到碉堡的顶上,又迅速跳下,钻进碉堡,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在接连转了几个弯之后,碉堡就到顶了,地面上铺着一层沙子,墙面上还依稀看见混凝土浇注时留下的深刻沟槽,里面干爽清洁,根本没有我想象的被炮火轰击过的火烧火燎的痕迹,从射击孔望出去,是沙滩是一望无际的海面,空白,空茫。
当时,我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空虚和失望感。
多少日子里,我想象的这种碉堡原来是一座空空的洞穴,比如一个岩洞,空房子,我多么渴望能够在射击孔的下方找到哪怕一颗生锈的弹壳,找到一个空酒瓶,和日本兵常用的铝质水壶,甚至渴望看见一个白发丛生的日本鬼子,躺在角落里,咿咿呀呀地用三八大盖指着我,朝我瞄准,猛烈射击。
也许,和平年代的军人就是一种摆设,一种战争的道具或者玩具,甚至远远不如眼前这一座碉堡,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着,神情一下子特别沮丧。
我仍然不死心地在四处仔细寻找,期待着发现墙面上模糊的日本文字,整个碉堡里除了我的脚印,什么都没有,更加奇怪的是,我刚刚扔进来的石头也没有看见,仿佛瞬间蒸发了。
我走进了一个时间死角,一个作为碉堡也无法避免的致命的死角。
如果不是那天夜里发生在这个碉堡里的死亡事件,可能我永远忘记了这座碉堡的存在。
碉堡连着沙滩尽头,驻扎着一个陆军守备营,教导员是安徽老乡,在那个深蓝纯静的夏夜,他和渔村的一个姑娘在碉堡里幽会,部队突然接到有小股敌特登陆的敌情通报,岛上守卫部队迅速进行地毯式搜查,接近碉堡旁时,里面传来杂乱的声响,一个淮南新兵慌乱地朝着门洞猛烈射击,死寂的岛上枪声格外刺耳,一声惨叫之后,又传来教导员的大声嚎叫,人们冲进去,手电筒照见半跪在地上的教导员,只见在他的臂弯里躺着一个女人,大量鲜血哗哗流淌,人已经奄奄一息。
子弹不是直接命中的,是打到环形墙壁弹射后击中的。后来,渔村的人把女人尸体默默抬回去,草草埋了。教导员降职,提前转业,十几天后悄悄离岛。
无疑,这次事件与碉堡有关,碉堡承担了一切后果的同时,也完成了作为掩体的掩护天职,作为隐私和隐秘最忠诚的承担者,碉堡当之无愧。
不管碉堡感到于自己有无关系,无辜和无奈也好,它只是一个容器。
在我眼前,碉堡越来越像一个坚固无比的盖子,把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掩盖得密不透风。里面装着日本人复活的军魂,装着岛上近万人的冤魂,也装满了海风,沙子,渔船以及山脚边稀稀落落的剑麻、石碑和空坟。
那座碉堡,仍然竖立在那里,和海湾,渔村,海天以外的岛屿,以及那个不远处山坡上渔家姑娘的墓地遥遥相望。
以后,每次经过,都有人异常兴奋地大声喊叫,快瞧,那座碉堡。
人们似乎忘记了当年入侵的日本人,忘记了大悲山埋了被日本军杀害的上万人,他们提及的碉堡,只是那个夏夜的事件,是美丽无辜的渔家女意外之死。后来,我也多少次试图努力地把碉堡事件和日本人分开,但是,它们更加纠缠不清。
小岛上的碉堡,在我心目中,从此有了多种截然不同的涵义。
201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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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砚的回复:有轻云这样的读者就有这样的作者,有时候写作就是这样!
轻云的理解力很深邃,准确,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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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之狼
那年冬末,一个异常寒冷的下午,我走进古城小街偏僻的音像店。
店里的主人头也懒得抬一下,好像全身都伏在取暖器上,看上去就像肮脏的墙壁上贴的乱糟糟的音乐宣传画。
我后悔进来,正准备悻悻地离开,我看见了他。这个出生于南加州圣地牙哥的男人,他沉默呆滞的眼神里有绷得紧紧的箭,随时射出。
上身穿着红色的衣服,外面披了一袭黑色的外套。在我的意识里他赤裸着,坐在岩石之间,怀抱着一只呼吸微弱的病狼,在抚摸,在抽泣。森林般高高耸立的白色岩石的上方,和星空连接在一起的地方,围拢着大量的狼群,他们眼睛里发出的寒冷的光芒足以把我迅速吞噬,包括时间和橱窗外这个城市的一切。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靠近北极圈的酷寒地带,那是一片长年被白雪覆盖,冬天太阳不会升到地平线上,夏天太阳不会沉落的奇异地方,他缓缓地起身。我发现这里全部都是冰原,没有任何低级植物能够生存,唯一的生命迹象的是狼和灰熊。
他的周围升起白色的浑浊的宫殿,狼群全部跪地,在一阵雪烟的气雾里缓缓升起,整个的空气颤抖着,发出长久的低吼,这种似乎没有发出就被冻僵的声音,因为一直绵绵不绝,让我感觉聚集了让我瞬间毁灭的能量,我听不见声音从他还是从狼群里发出,只能从离我最近的一只怀孕的母狼的眼睛里,去分辨最后一股羊水喷射而出方向,去分辨远方、天空和命运的不归之旅。
我只能站在原地,在沉郁、悲痛的绝望的下午,在他的狼的乐曲中抵达雪原最寒冷的深处,充满着起死回生的感恩、悲怆和苍凉。
而他进入狼和灰熊的保护区,这是一般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来到的地方,他一个人越过加拿大大半个版图,选择居住这里,在这块处女地的任何角落,与狼共生、共舞。
他迷醉地倾听着旷野中的声音,这是狼的声音,狼的天国,狼群的天籁。
他像狼一样跪地不起,充满爱怜的注视着大野里的充满神明的动物,狼群日夜围绕着他,用几乎感受不到的体温相互取暖,用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胡须、他的胸脯。他在纯净的白雪和呼吸里交换着生命原始之爱,以及伴爱而生的虔诚、忠诚和怜悯,绝望的乐曲和忧伤在这片雪原之上四处弥漫。
他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来到狼、灰熊的保护区,他被世人唯一称为环保音乐家。
白雪皑皑,人迹罕至。荒原里的生灵在他心中累积成汹涌澎湃的旋律,倾注成一首血肉之躯的自然乐曲!
在这个地方,无奈的狼群接受了马修,也同时接受了人类的大量的围堵和猎杀,当大量的狼群充满驯服,放弃最后抵抗的绝望之刻,它们已经选择离开的日子,马修充当了它们最后的牧师,成为雪原之上安置灵魂的水晶的灵柩…..彻底地放弃贪婪、残忍和野性的冲动,狼群在缓慢的忧伤的安魂曲中,平静地看着马修,微笑地看着不值得留恋的一切……我在马修的音乐里,长久地抚摸着一只受伤的濒死的幼狼,一遍遍地为自己的生命疗伤。
育空河流域
狼群目睹着同伴断气在人类枪下的身影
它们的眼神中
没有恐惧 只露出一股沉静
那是原野上的傲气 天生的野性 随风而去吧
在原野还能奔跑 血液尚未流尽之时
回首凝望
无法舔着同伴的鲜血
就带着它的灵魂浪迹天涯 ……
——这是马修音乐生涯里的真情巨作。
在北极圈厚厚冰雪覆盖下,这个沉默、善良、古怪的音乐家,引导人们用最平等的视野,邀请我们参与狼群之舞。失去母亲却嗷嗷待哺的、大野间迷失顽皮幼狼,濒死的病狼,雪尘四起,狼烟弥漫的壮观迁徙,以及,浑然不觉自己即将失去栖息地的无知。悲欢离合,世代繁衍,远离尘世,都抵挡不住来自人类侵扰。
.凄美悲壮的苏格兰乐风,上演着一出《狼》的音乐祭奠。这是后来由马修率领的30位音乐工作者,以音乐与人性记录了在雪野上被人们大量屠杀的狼群的故事,把残酷的人性推向我们痛苦和绝望边缘,推到忏悔和愤怒的反思的顶峰。
1992年,加拿大育空地方政府施行了一项名为“驯鹿增量”的计划,开始大量扑杀狼群,让原本因人类过度猎捕而数量锐减的驯鹿迅速繁殖。这立即触发了马修.创作《狼》的动机。在圣地亚哥的录音室中耗时两年,以最直接的感情、最沉痛的呼吁,敲击着人们的心脏。若隐若现的溪流声,开启了以钢琴为主奏的序幕;绚丽的苏格兰乐风,纪录着飞鼠溪与雪特兰岛的悲情;无奈与不舍;悲伤的萨克斯、低沉的法国号,引领我们进入现实的荒野之地…..这是迄今为止,让我彻底感动的天籁之音!
世界,雪原、空旷、自由,起起落落的生命,自生自灭,长笛、德西马琴、铙钹、大提琴与法国号等乐器,更使音乐有着活灵活现的天韵。
马修出生于南加州圣地牙哥,五岁时父母就离异,马修和姐姐跟着母亲住在圣地牙哥,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是生活的窘迫并未阻止母亲用家中大部分的积蓄买了一架钢琴给马修。从此音乐就成为马修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马修的父亲住在加拿大育空,一个位于加拿大与阿拉斯加之间的地方。童年时代,每年夏天马修都会来这里。他可以漂游在湖面、静静的坐在山顶、这片原始的旷野,提升了马修保护野地的意识与灵感,他一生渴望用音乐来感染人们对于人文和环境更敏感的感受。也就因为如此,马修的作品源于自然,也最终回归自然,多年来他从事录音,作曲、演出与音乐制作等工作。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借鉴和融合了中国传统音乐元素,并且,收录原野的自然声音直接放进作品之中。
马修的音乐虽被称为环保音乐但却不是激进的,他只是如同纪录片般将事实呈现在眼前。马修这种视所有人与自然万物平等的胸怀,随处在他的音乐中感受到。所以马修的音乐里没有语言、文化、地域的隔阂,只有尊重、仁爱,融合与感叹。
狼群,在雪原中无休止地奔跑,在我眼前燃起熊熊烈焰,歌唱着无所羁绊的大地精灵。马修用音乐告诉我们,人类发展史就是大自然的破坏史。几千万年的演变,都比不上人类的弓箭和猎枪。如果有一天,当所有的动物、我们的伙伴都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我们的怀念和回忆是不是为时已晚?
我看见,荒野上奔跑的狼群,面对人类的枪口,流露出的不是恐惧,只是一种深沉的悲伤、怜悯,和深深的同情。
站在小小的音像店,我一遍遍地聆听着《狼》,这是与马修第一次结识,我想,会终生不忘。
世界,城市,雪原。大量的狼狂奔着嚎叫着,正在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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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砚:谢谢轻云!
环境是文学和生存的诞生地,也是毁灭者!
中国的环境是墓地!
有人认为很乱,我又做了如下回复:一点不乱,笔者走进音像店,看到了懒散的店主,接着,他就看到了“马修”,这个出生于南加州圣地牙哥的男人。从石砚的视角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张展示乐人的制作,那或许是一张碟片,蒙着包装,包装纸上就是马修,“他沉默呆滞的眼神里有绷得紧紧的箭,随时射出。上身穿着红色的衣服,外面披了一袭黑色的外套。”笔者的篇章由此徐徐展开在读者眼前一幅北极冰原的景象,一个岩石般沉默的男人抱着一只衰弱的狼......
后边,我想就不必解释了吧,笔者与乐者不断穿插,那是心灵的交击,也是生命的拥抱,笔者一边介绍着乐者,一边不断被乐者释放的世界拖入,也将读者拖入,使视觉产生,让心灵震颤,在作读之间产生强烈的同感“真实再现”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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