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放在记忆里的那朵花
盐津位于两山之间,县城依山顺河而建。二十多年前,我因公差在那里住过几天,脑海里再也赶不走一道深刻的记忆。不是那里的山川奇美,也不是那里民风朴淳,而是一个美丽而年青的生命玉陨香消,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一阵狂风吹折,花魂随风而去……那个素不相识的美丽姑娘,葬在城外一个高高的山岗上,坟头盛开着一朵白花。
那次出差,本来单位开始没有安排我,是我找领导再三请求才去的。其时,我的心情异常忧郁。
刚入秋时,我请了探亲假,回到老家,准备向我热爱着的姑娘倾诉三年来的相思之情。二十一岁,正是一个充满幻想、充满迷恋的浪漫年龄。然而,她已经结婚……我不知是怎样回到县城的,往日那些美好的日子,成了一道道咒符,把我推向绝望的深渊,整日家情思思昏睡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厌烦身边所有的人。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最好是深山里,一个人,向蓝天白云,向枯藤老树,向高山流水,倾诉我的所有哀伤和不幸。
我和杨同事到盐津时,是第二天中午,住好旅店,然后开始工作。县委办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安排一辆北京212吉普车送我们到比较近的一个乡开展调查。
驾驶员是个小伙子,留着小平头,姓张,热情活泼,爱说爱笑。我们完成了当天的工作,还不到下午四点,返回城时,突然被街上的一幕惊着了,几个人抬着一个用竹杆捆绑的简易担架,上面是一具白布严严裹着的尸体,从我们的车前匆匆走过,后面一大群人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呼天怆地恸哭:“二妹啊…….”
小张告诉我们,河边上荣家的荣二妹,叫荣蓉,一个挺漂亮的姑娘,二十岁,去年才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分到县城小学教书,昨天下午骑自行车上班,被一辆货车撞了,头部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送到县医院抢救,今天上午死了,那个哭喊着的中年妇人就是她妈。“哎,真可惜呀,连朋友都没耍,有很多小伙子追她。”小张叹息着,十分遗憾而沮丧地拍打着方向盘。
一缕哀思从我心头掠过,二十岁的姑娘,刚当上人民教师,刚走上人生道路,正是如花的季节,被意外的事故夺去了生命,这是人类脆弱生命的不幸。
回到旅店,想睡睡不着,想看书也看不进。杨同事如雷的鼾声让我更加烦躁。从旅店三楼的窗口望出去,远处是连绵的大山,近处是一座座山岗,山上杂乱的灌木丛,稀荒而糜枯。深秋季节,万物凋零,落叶满山,使这片云南边境地原本就贫瘠的土地更显荒凉。只有山脚下的小河,弯弯地绕过县城,向远处流去,河水清悠悠的,还有一些生机,给人一点清爽的快意。河上一道简陋的索桥,一直在摇晃着。
走出房门,想去那索桥上走一走,我似乎感觉那里正适合我此时隐痛而苦闷的心情。
顺着河边的街,来到索桥上,看着脚下流淌的河水,想着沉沉的心事,把刚才那一幕暂时放在脑后——那毕竟是别人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我再也理不清我的情感思绪,那个昨天还在讲台上向学生们传授知识的女教师,现在已躺在冰凉的木板上,小张师傅说她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可她的花容而今安在,留给亲人的,仅是无尽的悲哀。
我应该去看看,我虽然不认识她,说不上悲伤,也说不上悼念,但我想去寻找、或者去感受一个生命留在世上的珍贵记忆。
走下索桥,沿着河边荒草漫生的碎石小路,来到了荣家。灵堂设在堂屋里,遗体被一张布幔挡着,布幔正中是她的遗像,是碳金画的素描:整齐的流海,圆圆的脸,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对酒窝盛满着笑意。我问了一位抱着小孩的年轻大嫂,说是昨天她的学美术的师范同学连夜赶画出来的,荣蓉生前可比画上的还漂亮得多。
灵堂里人来人往,门外半条街都是人,但是很肃寂,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连小孩子都很安静,人人都是一脸的戚容。我不便、也不想去探听荣蓉留给人们的印象,单是一个年青生命的早逝,就已象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心底里。
天渐黑,我茫然回到旅店,杨同事还在等着我吃饭。
晚饭后,我便上了床。无法入睡,荣姑娘的画像始终在我脑子里飘来荡去,多美的姑娘,朋友都没耍,就这样死了,这是多么地悲哀啊!我又想到我自己,我还活着,难道就不悲哀吗?那个我热爱着的人,此时正陶醉在新嫁娘的幸福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在这云南偏僻荒凉的小县城里,一个想着她、恋着她、恨着她又觉得不该恨她的人,在为他悲泣着。
终于捱到天明,楼下传来阵阵鞭炮声和锣鼓声,夹杂着呜呜咽咽的锁呐声,我知道,这是人们送荣姑娘上路了。
阴沉沉的天,站在旅店门口,出殡的队伍慢慢走来,走在前面的是几个小孩,其中一个男孩端着遗像,和川南山区的风俗一样,这些小孩是顶孝的,该是荣蓉的侄子辈吧。接着是一具黑漆棺材,两根长木杆捆绑在两侧,由八个人抬着。再后面便是送葬的人,好长好长的。没有哭声,人们默默地、慢沉沉地走着,经过大街,从旅店左边的斜坡下去,沿河边小路走上索桥。
在送葬队伍的最后,是几个小伙子,低着头,并排走着。内中一个特别伤心,左手捂着脸,右手不停地揪着自已的头发,旁边的人好象是扶着他。旅店的一个女服务员告诉我,这几个人是荣蓉的同学,她母亲没有为她送葬,可怜的母亲已没有力量承受这惨烈的剧痛,昏厥过去,被亲人们抬到医院抢救。
荣蓉就安葬在对面的山岗上,看着坟头飘着的白纸做的魂幡,我这个原本就伤情的人,淌下了更加伤情的泪。
当天下午,我办完公事,一个人木痴呆呆地来到索桥上。从山路上下来一个人,是早上送葬队伍后面那个哭得最伤心的小伙。他摇摇晃晃地上了索桥,靠着吊索站在我的对面。我以为他是想和我说点什么,但他头望着山上,死死地盯着新坟,什么都不说,眼神也是呆呆的,脸上时而微笑,时而又悲哀,更多时候是毫无表情。我想这是个极度悲伤的人,他是荣蓉的什么人呢?服务员说是同学,但这绝不仅仅是一般的同学啊。我突然觉得,在这肃杀的深秋时季,荒凉的河谷里,摇晃的索桥上,两个悲伤的人,如果沉闷下去,都会窒息而亡的。我终于忍不住,递过去一支烟,他看我一眼,先是摇了一下头,随着接过去放在嘴上,我擦燃火柴,点了几次才点着。开口问他:“朋友,为啥悲伤?”
“我死了。”他长长地吸一口气,缓缓地说。
“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她死了。”
“你是说,荣蓉,那个小学的荣老师,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不回答,仍然呆呆地望着新坟一动不动。烟,他只吸了一口,一直燃着,直到燃完已烧着他的手,他也没动一下。良久,他才凄凄地说:“她是我的爱人。”
“爱人,不是说她还没耍朋友吗?”我大大地惊奇了。
“谁说她没耍朋友,我们从师范三年级就开始相爱,整整两年了啊!”
我不解地望着他,过了一会,他又说:“是的,我们是秘密相爱的,她一直说年龄小,过两年才公开,就几个要好的同学才知道,她家里都不晓得。”
难怪,看着他悲痛的表情,我心里更加忧郁。
他突然转过身,指着河这面半山坡上的一幢房子:“你看,那就是她的学校,这边第一间就是她的寝室。”他又摊开左手,里面有一把白亮亮的钥匙,“这是她的钥匙,前天中午才给我的,她说晚上告诉家里,要我下周去见她父母。中午我结束了县里的学习,离开她后,乘车刚回到镇上我的学校,同学的电报打来了,说她出了车祸。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连夜进城来,到医院里,她已送进抢救室,昨天早上推出来时,已停止了呼吸,我掀天白布,认不出了,她的脸肿得变了型。到现在,我都不相信这个死去的姑娘真的是她,是真正的荣蓉呀!”
我完全被他这种悲伤的情绪融化了,我知道,我是没有力量安慰他的。我无力地说:“朋友,不要悲痛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你看这河水,逝者如斯夫,不管时缓时急,不也总是向前吗?”
他顿时脸上抽搐得变了型,走上前来,用手指着我:“朋友,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失去爱人的滋味。”
他一下说到我的痛处,我抓住他的手,大声地吼了起来:“你又为什么这样说我,谁说我没有,你知道不知道,我热爱了三年的姑娘,一个多月前成了别人的妻了!”
他还是很激动,把手缩回去,又指着我的鼻子,厉声说:“你的恋人成了别人的妻子,那我问你,她幸福吗?”
“她当然幸福,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啊!”
他冷笑起来:“对了,你爱着的人幸福的生活着,你应该欣慰,你应该高兴,你应该为她祝福啊!你看你多幸福,你可以想她,你还可以去看她,而我呢,我也可以去看她,就在那里,”他指着山岗上,“那只是一堆黄土啊!”
我什么也说不出,他的话,强烈地剌激着我,象当头一棒,重重地槌打在我的心上,象有一股巨浪向我涌来,我紧紧地靠着桥索,桥晃动得很厉害。我浑身颤栗起来,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刚经过大悲大恸的年青人愠怒而冷笑的话中,暗示了一种我从未思考过的生命玄机。
脆弱的心性使我无法再面对他,无法再在桥上呆了,转身向桥头走去,他在我背后大喊一声“站住”,我站住了,他走向前来,扶着我的肩,蓦然间温柔起来:“朋友,不要争了,其实我很理解你,我们都是伤心人,明天中午,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凄惶地回到旅店,蒙头大睡。
第二天中午,我到桥上时,他已在那里了,不知等了多久。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编制袋,里面装着两株花,是山茶花,每株上面开着一朵,白色的,很大。他说:“朋友,你可以陪我把这花栽在她的坟头吗?”我望着他,没说话。他就提着花向坟山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去了。
荣蓉坟前,他站着,一动不动,瑟瑟的秋风吹起他的头发。过了好一会,他才把一株山茶花栽到坟头,又从坟头上取了一些土,装在塑料袋里。他说着话,声音没有凄戚,也没有哽咽,只略带一点沙哑:“荣蓉,你就在这里安息吧,我会常来看你的,昨晚我连夜去了幺叔公的家,走了二十多里路,挖来两株白色的山茶花,我知道你喜欢白色的,今年夏天里,我们在昭通,为了买一条白裙子,我陪你走了几条大街,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我把这一株栽在你的坟头,它会象我一样陪伴着你,另一株,栽到我的学校,用你坟上的土来栽,也象你陪着我一样。
“还有你给我的钥匙,就不还给你了,我带去了。你那间小屋,我不能再去,我没有力量再进那间屋,一拿着这钥匙,我的手就发抖,腿就打颤。你的另一把钥匙,在你弟弟那里,过些天他会去给你收拾的……”
我已经不能承载这份痛苦了,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走下山坡。他站在桥头上,点燃一支烟,回过身子,望着半坡上那坟冠,那朵白色的山茶花在风中摇弋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她分明还活着,为什么人们都说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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